她真的丝毫没有私心吗?
游子期果然敏锐。
万起还要开口,游子期说:“他们知道你的道吗?他们若是以死也要成全你的道,这样的道,你还修得下去吗?”
万起喉咙哽住。
穆轻衣并没有回头:“我不知道。”
游子期并不意外这个回答:“周渡也就罢了,他当时死之时,还是因为被污蔑为邪修,若是为宗门除恶,天道或可宽恕你的不察之罪。
但之前被天火焚毁身躯的修士,敢问他是因何而死,他死之前又是否知道你的道?”
“难道所为修道,就是让身边之人前赴后继,让亲近的人接连惨死,若是这样,你的道和天降灾厄又有什么区别......”
“游子期!”一柄刀闪着寒光掠过游子期眉眼,插在树上。
裘刀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所以最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明白这话有多么恶毒。
如果是幼时就被灭了满门,成年之后修道艰难,亲友横死,没有人想听到这样的话。
然而游子期却没有停下,而是看着裘刀满是怒火的眼睛,继续说:“除非你的道根本不是无情道,至少,不是被天道承认的无情道。”
裘刀已经想动手,柳叁远已经哑着嗓子:“这是什么意思。”
穆轻衣的马甲刚好翻到,她于是平静地回过头:“就是以杀证道的意思。”
游子期盯着她,没想到她会承认。
无情道从来都不主张以杀证道,以杀来证明自己的心如止水,一视同仁。
然而古往今来,杀夫证道有之,杀妻证道亦有之,从来都被正道修士所不齿,更别提还波及到两人。
可游子期以为裘刀他们受穆轻衣蒙蔽,是因为不知道穆轻衣的道如此邪恶,却不想到穆轻衣说:“我又何时说过我不是以杀证道呢?”
万起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高声:“穆轻衣!”
他确实是被打击到了,若是穆轻衣可以得成大道,可以成全她的道心,那也算是师兄为大道而死,是死得其所。
而且师兄死前那样惦念穆轻衣,她能圆满,师兄九泉之下必然安心。
可是穆轻衣却说,她连累师兄寒烬所修的,却不是正道!
柳叁远也嗓音颤抖:“若是以杀证道,那就不是道无形之中干扰,而是你,你本来也想杀了他们,只有杀了他们你才有修为!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
裘刀拦住他们:“师妹,你先回去,此事必有误会,待到明天再说!”
万起拔高声音:“让她说!”
他双眼赤红,可是拿着剑咬牙时,却掉下眼泪来:“在少宗主峰时你说如果能找到幕后下蛊之人,即使是以身为饵也没有什么,难道都是假的吗!他们死后你一直不曾开口,神情郁郁,可如果是你的道,你又郁郁寡欢些什么!”
“我们已经不曾追问你与师兄曾经,可是师兄到底因何而死,你必须说清楚!”
穆轻衣看着他们。
那脸上的表情和身后周渡的留影石重合在一起,竟奇异得好似一个人,又好像,他们本就是一心,所以周渡能够这么安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穆轻衣也能接受。
她在周渡和寒烬死后情绪好像都淡了,似乎谁打开了什么闸门,所以一切就一发不可收拾。
穆轻衣:“我早已和他们说过,再与我来往,没有好下场。”
一切刀枪,似乎在这简单一句话里化为没有锋刃的笨拙石器,一切风声都在她扬起的衣裙间消弭了。
“我还和他说,若是他陪了过了生辰,这些年的因果就算是了了,他肯护我到万象门,已经是了结这么多年,牵扯得不干不净。”
裘刀好像不认识穆轻衣了。
她好像比山门那一刻更接近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然而等你靠近,你才发现这具人塑的佛像,内里是已经冷心冷清的凡胎。
她就这样透过这个人塑的模子静静地看着你,好像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比距离她的神龛更远的地方。
可是这样的人,却在知道师兄中蛊的时候蹲下来,却在寒烬命不久矣的时候为他承担寒疾,却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收留周渡,放过寒烬。
明明不该是这样。
他不认识从前的穆轻衣,可是也隐约觉得那样的穆轻衣应该鲜活得像个人。而不是现在这样。
她已经认命了,也信命了。
但是穆轻衣只是转过头,看着身后的周渡留影,然后慢慢说:“是他不信。”
万起:“穆轻衣!!”
裘刀哑着声音:“师兄不是不信。”
穆轻衣一顿,可是终究没有回过头来。
只有她飘扬的发丝,在听着裘刀说:“他是觉得,他不该留你一个人。”
裘刀越说喉咙越艰涩:
“他背着你进到山门,他教你修习道法,他看着你病弱于仙缘无意,看着你不愿意和他亲近天天把他赶出山门去,可还是想留在你身边,看着你。
穆轻衣,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假装不知道。你明明明白师兄对你是什么心思!”
穆轻衣:“不管他是什么心思,他都已经死了。”
裘刀:“那你又还记得寒烬吗。”
穆轻衣似乎又顿住了。
她这回出来没有拿着那个暖炉,可是去了那福地,身上终究还是沾染了那仙灵福地和寒烬的气息。
她的灵力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出来,他分不清那是穆轻衣还是穆寒烬的。
“你如果真的不在意,为什么不干脆隐瞒你的道,为什么不直接哄骗他为你而死。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你明明知道在师兄和寒烬眼中他们都欠你一条命。”
穆轻衣都笑了。
她心里在想,其实是你们才是真活阎王啊。
可是笑完之后又收敛表情,沉默地看向裘刀。
“你就是想用你的道吓跑身边之人,你想让我们不要再追查下去,所以才没有像其他以杀成道的无情道修士一样,千般隐瞒。
他们总是到了最后证道时机再凶相毕露,唯有你从没试图否认。
可往往是这样百般掩饰无情道的人,最后却后悔了。”
他想问你呢?穆轻衣,你修了无情道,从此之后所有的横死冤情,都可能会归到你身上,可能有无数人因你而死为你而死,你也不后悔吗?
可是他没说。
穆轻衣也确实看不上这样的人。
没穿之前她看到小说里这样的人,一直想要是她,修了无情道就修了,还管什么情情爱爱的呢。
现在她沉默地看着裘刀,忽然明白了。
裘刀这是帮她打开了新思路。在天道雷点上蹦迪的新思路。
于是修士都看着她的时候,穆轻衣说:“我从不曾后悔过。”
裘刀就算知道,可是听到穆轻衣这样说,还是痛彻心扉,他用力地咬了咬牙,然后抬起头,反复确认。
视线模糊,都不能确认,这是不是穆轻衣。
可是云顶台上,师兄死时,也想看一看穆轻衣的表情。还有寒烬,他接到沧海剑,听到穆轻衣说的最后一句话时,抬起头看着她的洞府,久久无言。
其实他们都知道。
她要做以杀证道的穆轻衣。
她已回不了头了。
可是师兄和寒烬,仍然追寻她的背影,想要得到哪怕一刻的确认。她还是当年的穆轻衣,她从来都没有变过。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因而天道将寒烬的死也算在了你身上,险些让你再度晋升,但是穆轻衣,为求自己的道连累旁人,你真的不会愧悔吗?”
游子期拂袖:“你本是为延续生命才转求无情道,可是越修炼便越是无情,你还记得你入道的初衷是为了什么吗!”
穆轻衣重复一遍:“初衷?”
她说:“若是有一日,我遭己道所反噬,才算是真正业数尽消,死得其所。”
穆轻衣抬起头:“可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的道是我自己选的,他们的道都是他们自己选的,旁人更改不得,我也从来没有想更改过。”
说完穆轻衣就想离开,可是裘刀却在后面喊:“可是你还是想送他们的遗物回去不是吗!”
“你还是带回了寒烬和师兄的玉佩,想让他们回到凡俗人家,他们的命运不是因你的命格作祟改的,的确是变化无常。”
穆轻衣没有停留。
万起嗓音都在发颤:“她明知她会害死师兄还留师兄在身边,你还为她说话!裘刀,你是不是忘了救你的是谁!”
“师兄比你更早知道!”
万起:“那她也不能——”
“她做了!是师兄不愿意!”
裘刀也同样双眼发红,横着刀拦回去,怒吼:“终日不见,从不下山,宗门大比她也从未去看过,宗门内弟子邀约她也是一概不应,这还不够吗!!”
他们从前以为的傲慢孤僻,原来从来都是穆轻衣对周渡回答的那句,师兄,你不必来。
还有寒烬。
那日回到山门,她收下萧起,寒烬抬头去看她的目光,她也只是冷冷淡淡的没有回话。
穆轻衣比他们更知道以杀证道,要如何杀,如何证道,可是她那样暗示他们,她把沧海剑交给寒烬。
想告诉他如果还不走就是周渡那个下场。
寒烬依然是那个反应。
他自尽在少宗主峰前,就好像和她说,我没有害怕你,没有厌恶你。
我只是明白。我的命不如周渡,不能像他一样,送你一程,那就保你平安。
裘刀终于明白穆轻衣明明是为了长生才修的道,可却为何时常对修为一事并不上心。
寒烬贺她修为有所突破时,她也道,没有什么好恭喜的。因为确实不值得“喜”。
她的道赋予她这样的命运,她身边却是无情道也赶不走的人。
游子期皱眉,他觉得裘刀他们简直是失心疯被蛊惑了:“你们也听了,这道是她自己选择,绝非大道强迫于她。为何还执迷不改,对她抱有如此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