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怨气不找旁人偏偏只找上你,是什么人的怨还用我说吗?”
岐山族数千年枉死的孤魂,数千年的不甘与不忿,在降生那一日就倾注进了他的眼里。
然后又于三千年间不断聚积膨胀,最终变成今日的模样。
“你自己应该也感受到了黑雾里的异常之处,仅仅是毫无章法的挥拳乱打,都能轻易将几百年修为的人毙于掌下,有这种力量傍身,想必到哪儿都不会吃亏的。”
明夷说完顿了顿,十分随意地“提醒”,“不过凡事各有利弊,能不能控制好它,就得看你的本事了。”
奚缓缓抚上眼皮,知道如果不是他,自己未必能将血液里暴虐的戾气平复下去。
他怀疑而戒备地抬眸:“听上去你很喜欢这只‘眼睛’,难道你就不想要吗?”
“哈。”
眼见臭小子在试探自己,他轻慢地抹开扇子哼笑,“少来套我的话,告诉你,我要是铁了心要挖你们仨的眼睛,还能容你坐在这儿跟我阴阳怪气?”
“要动手我早动手了。”
是这个道理。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不解地问:“那你到底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精巧的扇柄戳在他臂弯。
“我一样是要用你的眼睛,但我不是靠挖的,不伤你性命,不损你身体。”
“不止要用你的眼睛,我还要用你整个人。”
奚皱起眉,听不太明白,“你要我成为你的手下?”
他将信将疑:“不用取眼的秘术,还能怎么用我的眼睛?”
“现今已经没有活着的正统岐山人了,杀一个少一个。”
他将折扇在指间绕了个花,“要取你的眼睛何其容易,可取出来也不过就一只,这‘眼睛’也仅供一人可用,充其量不过是在我手里多一个能用奇招的打手,那我何不直接招你入麾下,还能省去不少麻烦。”
“我不是那些爱收藏古董的大老板,没有把眼睛挂在书房里的爱好。”
“我要的,是你的血。”
奚:“我的血?”
“世人只知道岐山部的眼摘下来能当自己的东西来用,却不知,融合了‘眼睛’的血,照样可以。而‘眼睛’仅有一只,血却是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
他说完敲敲桌子,“放心,不会把你抽干,我知道细水长流的道理。”
明夷不紧不慢地扇扇子,“此事不强求,你自个儿考虑吧。”
“大门就在北边儿,想走也不拦你。”
他们兄妹三人身怀“眼睛”的事,恐怕早已传遍了黑市,一旦走出这道门,必然会遭围捕。
少年很明白趁机朝自己伸出的这只援手未必没有歹心。
但他确实走投无路了。
大宅子里有吃有喝,有高床软枕,有短暂的安宁。
奚虽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让黑市的邪祟们不敢登门要人,不过可以肯定,此人的确有些能耐,至少他能护着两个弟妹。
明夷对他的眼睛有兴趣,又想要自己替他办事,总的来说是有求于他。
只要所图是他那就没关系了。
哪怕真的要摘他的眼睛也无所谓,若阿南和小荣能平安长大,他可以不要这条命。
“好。”
奚应下来,“我答应你。”
明夷搬出了血契卷轴,他大概是懒得一一列举条件,仅提了一个要求,有生之年替他办一千件事,不得推辞。
而奚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要他确保弟妹二人的安全,为他们三人提供庇护,以及——
“你,还有你的下属不能碰‘眼睛’,取眼睛也好,用别人的眼睛也罢,交易买卖都不行,如果我看到了,算你违约。”
契约敲定的第二天,明夷便将隐藏瞳色的术法教给了他。
黑市的盛会持续了整整十日,待散场之后,他冒着风险又独自回到此前大战过一场的街上。
虽然知道希望很渺茫,奚还是低头四处寻找,祈盼着藏污纳垢的古都不会有人在意,那东西还在。
哪怕是让他捡到几块碎片也好啊。
然而少年转了半日,一无所获。
母亲留下的珠钗已化作齑粉,风一吹什么痕迹都不剩了,排箫想必也让好事之徒捡去,扔在了不知哪个污浊的沟渠中。
他尽管早有预料,心头依旧涌起一股巨大的失落,长长久久沉默地矗立在原地。
夕阳散漫的光疲惫又灿烂地打在他颈窝,照得少年人半个身体皆陷在阴影里。
忽然,街边那面食店的老板试探性地打量了他几眼,不确定地走上前。
“诶,小兄弟。”
奚懵懂地转过头,就见那老汉递来一支摩挲得光洁的排箫:“这是你那天掉的吧?”
他目光倏忽一怔。
眼前的骨萧完整无缺,除了几道不太分明的裂纹,一眼看不出碎过的痕迹。
他两手颤抖地接了过来,只听对方笑道:
“嗐,那帮走狗嚣张惯了,路边的猫都要踹两脚的。我见你这么宝贝,想来它对你一定很重要,正巧我祖上有点手艺,便试着补了一下。”
奚脑中嗡嗡耳鸣,快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发钗是坏得太彻底没法子了,好在这支萧还能救一救。”
“补得不好,可不要见怪啊。”
仿佛是失而复得后的欣喜,他错愕且呆愣地将萧合拢在掌心,嗓音近乎是哽咽的。
“没有……”
他扣进胸口,低头重复,“没有,很好了。”
“谢谢。”
第115章 番外·奚临往事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
兄妹三人就这样在明夷的宅院里住下了。
不得不承认,此人在细节上照顾得十分周到。
也许是为了安他的心,不仅辟出一座单独的小院供他们居住,更吩咐左右不可随意打搅,还特地找了一位靠谱的先生,来教小荣、阿南读书习字。
他们自三千年前匆匆而来,尽管在古都摸爬滚打了一段时日,但学的多是下九流的东西,对于这千年岁月,对于如今九州的现状,可以说两眼一抹黑,正需要一个人来细细讲解。
这先生请得恰到好处。
偶尔得空,奚也会站在旁边听上一阵。
签下血契之后,他对自己这条命就已经没什么念想了。
按照凡人的寿数,一千件事一辈子也做不完,何况福祸相依,生死难料,或许不到寿终之日,他就会死于非命。
算是把此生打包卖给了对方。
好在根据典籍上记载,血契一物的确不容作假,他写的是要保弟妹平安,哪怕自己死了,明夷一样要履约。
最初的几年里,一切风平浪静,小院子好似远离是非的人间桃源,白天小荣和阿南打打闹闹。
不能上街去,两人便想法子弄来一条小狗,听完了课就围着那小玩意打转,闹腾得满屋鸡飞狗跳。
奚则在明夷的指点下,跟“眼睛”磨合。
他还不怎么会用这股力量,常常失控。
每次暴走便像在发疯,疯得六亲不认,神志不清,只能靠封印术来制衡。
“我告诉你,长此下去不行的。”
明夷面色严肃地在旁提醒,“控制不了自己,迟早你连最亲的人也杀。”
他的“眼睛”和同族的人都不一样,是真真实实最危险的存在,危险到连他也没法左右。
奚反复跟天地间的怨恨拉扯,跟自己的怨恨拉扯,控制不了意识他就用针尖去扎心脉,扎到“眼睛”向他妥协为止。
足足耗了有一年,才终于能在略清醒的情况之下保持自我。
成功的第一天,明夷就带着他出去,找了个邪祟试手。
那是很玄妙的境界,奚至今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当他将整个人交给“眼睛”的时候,会进入一种截然不同的状态里。
无畏疼痛,不顾后果,把杀戮进行得十分快乐,但凡嗅到血腥味,都会让他有强烈的复仇快感,兴奋得若癫若狂,甚至下意识地忘记自己是谁。
只凭着本能无休无止地杀下去,杀下去,杀到筋骨尽碎,力竭形枯。
彼时,明夷看在眼中,不由得感慨万分。
这还仅是十几岁的水平,等再过两年成了年,那实力简直不敢想象。
太疯狂了。
真像是有一族的意志站在他背后一样。
他忍不住想,恐怕即便摘了奚的眼睛,当世也没有一个修士能适配得了。
这双聚满了岐山万万亡魂悲怨的瞳眸,只会将企图索取的外族人烧成灰烬。
明夷当下心念一动,便自作主张给这团灼热的黑烟起了个名,称之为“煞气”。
意为凶煞之气,寓意不祥。
掌握了“眼睛”没多久,奚开始跟随他早出晚归,经常一走就是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