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上哪儿都带着他,也不全是为了打打杀杀的事情,偶尔是去别的城镇探访,偶尔是跟什么人密谈,倒有些要让他长长见识的意思。
奚一直不明白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听周围的人客客气气地叫他“老板”,只当是个生意人。
他总感觉明夷好像特别需要钱,明明大宅子大院子住着,穿金戴银,仍旧对赚钱有某种超乎寻常的执著。
也不知道他要那么多钱有何目的。
昔年的城主势力并不大,目光还只着眼在买卖交易上,遇到的多是商场的劲敌与仇家,对付起来不算麻烦。
他似乎颇有手段,不过半年时间,就拿下了古都。
而所有雇佣来刺杀他的邪修都在奚的面前折了跟斗。
商行顺利落到了他手中,街巷大小商贩有不服的全挨过一遍揍,知道他跟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不好惹。
奚早在一年一年的岁月间长大,从少年抽条蜕变,面容愈发显现出青年人的模样。
到了那会儿,他已有过数次与人交手的经验,许多时候并不清楚死在手里的是些什么人。
他不关心,更不在乎,只把自己摆在杀手的身份上。
血契安排他杀什么人,他就杀什么人。
那是他对旁人的生死逐渐淡漠的开始。
除了家里的两个弟妹,奚对谁都无所谓。
天底下没有人的命能比他们重要,只要能保他们平安无忧,让他杀谁都可以。
从小到大,见证过的那些死别麻痹着他的感知。
然而在戾气被压制住,神志重新恢复清醒时,奚仍旧会感到一丝陌生的空虚。
被煞气支配后的情绪让人既恐惧又迷惘。
每每低头看见满手的血腥,一地的尸体,他总觉得自己不太像自己了。
甚至茫茫然地生出困惑:
我还是我吗?
如果那个迷失在仇怨里,嗜血嗜杀的人不是我,那我现在究竟是谁?
他眼底的疲惫日渐加重,每次从“煞气”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脸色便会难看几分。
“大哥,你很累吗?”
小荣懂事得早,知道他在外面辛苦忙碌是为了他们两个,但凡奚回家,总会提前熬好鸡汤给他补身体。
“是不是明老板使唤你使唤得太勤了?要不休息几天吧,他不会说什么的。”
奚表情柔和地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管。
跟明夷安排的事关系不大。
自从在黑市的库房中,毁掉了那只属于族长的眼睛,他就没再睡过一天好觉,几乎是彻夜失眠到天亮。
族人的怨憎和絮语一旦入梦便萦绕于脑海,重重愤慨铺天盖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担心自己终有一日会走火入魔地疯掉。
——“你生得这么清秀,今后长大了,骨架长开了,持剑而立,一定特别好看。”
那时光靠“眼睛”,他单打独斗已接近朝元修为,哪怕不修炼也没关系,岐山人本身就鲜有走修炼这条路的。
但奚还是重新拾起了多日未练的长剑。
剑道追求凝神静心,唯有在这个过程中,才能把纷繁的思绪镇压下去。
他每日雷打不动地吐纳、练剑、反思己身,做得一丝不苟,一样不落,想借剑意转移天怨的侵蚀。
某一日,明夷摇着扇子偶然路过,正好撞见青年自发而为的日课清修,他面上不露声色地悄悄一讶——
这小子的修行法门竟颇为正统,一点不像野路子,倒像哪家大门派教出来的正经修士。
他原地驻足,忽然若有所思地想了许久。
“大哥,大哥!”
在那之后没几天,小荣一脸兴奋地推开他房门,“明老板说要教我们修炼——不是邪门功法,是当今仙门里教的那种!”
“哇,我们能成仙了!听说仙人们的寿命很长的!”
明夷不知抽的哪门子疯。
奚不甚在意,他愿意教自己就跟着学,不教亦无妨,倒是小荣对此展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比谁都积极。
平常不外出的日子,三人就在院中从最基础的开始练起。
奚的基本功之扎实高下立判,俨然非一朝一夕而成,有时候见他掐诀的手势,明夷也忍不住问:“诶,你们仨不是在地底下睡了几千年吗?这谁教给你。”
他懒得回应。
反正他一向对他爱答不理的。
奚是从前跟着人修行过,小荣在修炼上的天赋却很快突显出来,连明老板都得吝啬地一点头,说她根骨不错。
那日适逢十六月圆夜,三个人坐在院中晒月亮。
“大哥,我都想好了。”
小荣在石桌上晃荡着腿,眸色坚定,满是希望,“我们一起修炼,一起长生不老,好不好?”
“等你替明老板办完了事,我们各自也有修为在身了,要逃离这儿肯定不成问题。他轻易威胁不了你,届时大家一起离开南岳,去别处生活,怎么样?”
奚微微一愣。
他只忙着东奔西跑,没怎么和他们说起过自己的顾虑,想不到妹妹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更没想到她能计划得那么远。
难怪她在修行上那么有干劲。
“哥。”
小荣一把勾着阿南的脖颈,“有事你别总是一个人扛着啊,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有时候是能帮上你的,是吧小阿南!”
阿南随声附和。
小荣跃跃欲试地构想道:“三千年后的世界这么大,还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没去过呢,我们可以到处走走看看,说不定还能遇到其他刚苏醒的族人,可以保护他们,也可以和他们寻个安全的地方落脚深根。
“就我们三个人,一辈子不分开。”
阿南的“眼睛”派不上太大的用场,小荣比他强一些,但顶多只够自保而已。
他们若能有修为傍身,以后出门在外也能独当一面了。
奚听得心里五味杂陈,最后只倍感欣慰地伸出手,在两个人脑袋上轻轻一摁,少见地露出柔和:
“好,哥知道了。”
但小荣还是敏锐地发现,大哥脸上的笑容一日比一日淡了。
好像每次见他,他的神色都会比上一次更加冷峻,眼底深处像有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表情寡淡到几乎有些倦于生死。
也仅仅在他们两人面前才有所好转。
她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她不知道,那天同样是明夷将南岳的黑市收入囊中的日子。
里面就包括当年还没卖完的一仓库“眼睛”。
奚向他提出来要亲自毁掉,明老板自然悉听尊便,反正血契上规定了不许买卖,自己留着也没用。
当满屋子嘈杂的鸣叫被长锋一剑斩尽时,青年又一次听见了每一只“眼睛”临终前的声音。
听得清清楚楚,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逐一闪烁。
每句话,每张模糊的脸孔,每个或悲愤或痛苦的情绪。
“娘亲……我好疼……”
“你是谁?为什么还活着?”
“能不能替我给长白山的阿岚带一句话……”
“那些人都该死!不得好死!”
“我还能找我的尸体吗?”
“我叫沐,住在天山脚下,小石河畔的山村里……”
忽然间一句慢吞吞的嗓音落在他耳边。
“年轻人,多谢你。”
奚动作一僵。
那人萧索又满足地轻轻说道:“让我瞑目。”
他心脏猛地收紧,针扎似的发出细细密密的疼痛。
昏暗的室内一灯如豆,悬在头顶上随微风轻摇轻晃,于是满屋的光也跟着忽明忽暗。
不知过去多久,七嘴八舌的声音尘归尘土归土地消散在风中。
青年却依然矗立在原地。
他握着手中的剑,脚边堆满了一刀两断的“眼睛”,汇聚的大片鲜血炸开在他身下。
奚面无表情,而瞳孔一直怔忡地注视着地面。
原来是真的。
他心想。
原来那些“眼睛”,那些成为了“眼睛”的族人,通通都还活着,成百上千年的,困在不成人形的躯壳中。
奚从前只听长辈们说起“眼睛”,并未亲眼见过,这是第一次。
也是在此刻他才确定,自己能在斩杀同族的瞬间,听见他们最后的遗言。
母亲在临走之前怀揣着那样的期待,要他去看几百年,几千年后的世界。
那个世界在她的心中一定格外美好,格外灿烂,格外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