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为之一肃,纯净的灵力淹没了滔天血腥,润泽着其间受伤的生灵。
他毫无例外被触动了伤口,皱着眉转醒过来,感觉到是某种净化邪气的术法。
龙首山这样的地方仙门常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难得安稳地“自尽”一回,都能受好事者打搅,老天爷竟都不肯让他好好地去死。
奚烦不胜烦地拧紧眉心,浑浊的视听起初朦朦胧胧,依稀是有谁在说话。
“师姐,我们还要赶路呢,无主之地的邪祟太多,不要久留为好。”
“赵师兄说得对啊……”
“大师姐,其实清心术你犯不着亲自动手的,我来就行了。”
果然是哪个仙门的弟子。
人数还不少。
连意见都难能统一,这样的队伍也敢进南岳,委实是胆大包天。
真不知是什么人在当师姐。
他在心中冷嘲,只烦躁地盼着对方快点离开。
也就是在这时,那接话的嗓音清丽灵秀,一字一句,入骨三分地传进耳朵里:“就这么一小会儿,没关系的。”
“清心术师姐最拿手了,你们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
奚紧闭着的眼皮顿时掀开一线,所见是重叠的枯叶。
“但这里毕竟不一样……”
“唉,马上快好了,你别催,你不催我还能再快点,你催就真的要久留了。”
他双目在这段对话之中不断睁大,来者的腔调,语气何其耳熟,和昔年的某个人准确无误地重合在一起。
他不可能听错,只有她的声音,他绝不可能听错。
奚近乎不可置信地顺着话语的来处缓缓扬起视线。
那瞬间,破晓的晨光明晃晃地打在他眼皮上,照得人险些难以直视。
“血气和怨气这么重,若是放着不管的话,不也会生妖邪吗?届时接了降妖铃,咱们的人不照样要来跑一趟。”
奚下意识皱眉避开刺目光芒,在过于绚烂的初阳间,渐次看清了那个让他一生也忘不掉的人。
她就那么明亮生动地出现在了自己行将就木的生命里。
像绝望里的微光,刻骨铭心地映在红瞳之上。
他表情怔忡无比,傻子似的呆坐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望着高处御剑悬空的人。
少年时的光阴跨越过千年的蹉跎和坎坷,泥泞与挣扎,不甘和怨愤,浩浩荡荡地扑向他。
奚张着嘴唇,不自觉喃喃念出两个字。
一只扑腾着飞过的雀鸟展翅的动响将那微弱之音盖在了羽翼之下。
上面的人什么也没听见。
女子犹在言笑晏晏地和同门打趣,眉宇间神采飞扬,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那是三千年前他最无望的时刻,和如今三千年后,他最无望的时刻。
他们相遇在晨曦中的山林,又重逢于晨曦中的山林。
仿佛冥冥之间的某种命定。
奚讷讷地不知枯坐了多久,修士们皆已走远,满山早就重回寂静。
他终于茫茫然地回过神,却还维持着望向她背影的姿势,就那么面朝前方,失魂落魄地将自己撑了起来,披着破败脏污的衣袍,跌跌撞撞顺着剑气离开的方向踽踽而行。
他彼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无论是煞气、眼睛,还是故乡、邪祟,什么都不想在乎了。
他只想去找她。
他好想去找她。
青年走得摇摇晃晃又无比坚定憧憬。
断臂残肢的战场,血水染红的草地逐渐被抛在了身后。
被抛在身后的,还有南岳那永远灰蒙蒙的天。
唯枝叶间投下的一道微光,明媚鲜亮地落在乱石砌成的石碑上,温柔地目送他走远。
……
奚一路翻山越岭,从南岳到了荆楚,再从荆楚来到了瑶光山的山脚。
他看着高耸入云的仙山,终于辗转恢复了一点清醒的思绪。
才知道她原来是六大仙门的人。
而那一年就这么巧,是瑶光开山收徒的日子。
一个月后的山门处。
青年封住了他的“眼睛”,藏匿了自己的修为,成功瞒过管事筑基的那一关。
他跟着山上的人群走向云雾缥缈的玉宇琼楼。
在登记名姓的时候,山门弟子抹开卷轴,例行公事地问:“叫什么?”
“我……”
他顿了顿,昔年那充满糊弄的名字忽然浮现于眼前。
他说道:
“奚临。”
第117章 雍和(六)师姐,我也想是你的人。……
雾气笼罩着的夜空里,有颗孤星微弱地闪了闪。
瑶持心如梦方醒,从一段过于漫长的时光中脱离出来,好一会儿没能回神。
那颠沛流离的风风雨雨,幽邃古老的千年岁月犹且萦绕在脑海。
于是就那么仰头望着遥远的满月,和满月外凄清的星辰。
奚临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这些往事,说完之后,自己先怅然若失地叹出一口气,没去观察她有什么反应。
下一刻,旁边的人却猝不及防地扑过来,搂着脖颈抱上前,将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他胸膛之上。
奚临隐有所觉地侧目,手指拢住她散在颈后的青丝,柔声道:“师姐,不要哭。”
他现在不是少年时的身量,足够高了,比她还要高出大半个头。
张开双臂能把她整个圈进怀里。
可以保护她,可以替她撑伞,甚至可以像这样,毫无顾忌地用力抱着。
奚临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她柔软的头发,感觉得到师姐温热的呼吸,清晰的心跳,连若隐若现的幽香都一如往昔。
是一个好端端的,鲜活的她。
瑶持心并没应声,反而愈发收紧了手臂,严丝合缝地揽住他的背。
那是任凭她怎么想也想象不出的艰辛。
瑶持心忍不住把眼睛埋进他肩膀。
心说,怎么这么苦啊。
比及自己那无所事事,乏善可陈的百年,他的百年全是血泪。
光是听着,都觉得舌尖发涩。
现在想起师弟平日间的某些小细节,想起他偶尔眉眼间流露出的漠然,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奚临伸手将她扶起来,捧着瑶持心的脸,把她眼角的泪花抹开。
和师姐那泫然欲泣的表情相比,他倒显得平静多了,唇边竟还噙着浅淡的弧度,像是在笑她。
“其实过了这么久,很多事我已经能接受了。旁人听上去或许会觉得很难,但毕竟间隔着几年、几十年、上百年,被时间冲淡许多。在瑶光山的日子,我跟着大家练剑,做早课,日西月复东,心境平和了不少。”
“你少来了。”瑶持心才不信他,“明明看见小芝的时候还是那么难过。”
他仿佛被拆穿似的,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瑶持心抚着他的脸,既心疼又委屈地凑到唇上吻了一下。
“奚临……”
她抱住他,“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师姐保证什么都听你的,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谁都不许动你——”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那句“我是为你上瑶光山”的份量,太重了,压着一个人的一生一世。
和整整三千年全部的念想。
奚临不由啼笑皆非:“你不用这样。”
“我跟着师姐,这些年也过得很开心啊。反正没有你,我现在大概也只是百鸟林下的一缕亡魂。”
可瑶持心听完却闷闷地想。
不是。
不是这么算的。
如果她没有重活一回,从前的师弟来到瑶光的那十年根本不开心,根本就是另一种煎熬。
他好不容易在炼狱的地底下寻到了一束光,又在光束的尽头发现这只是一个有毒的假象。
那他该有多难过啊……
她当下愈发后悔,后悔为什么让他足足等了十年又四年这么久,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