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看来,你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除了瑶光掌门女儿的身份,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
——当然,如今连掌门女儿也不是了。
——你只是个无人在意的普通凡民。
——修为不高,天赋没有,活着可有可无,死了也不算仙门的损失。你为他们填阵,没人会感激你,他们只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一点都不可惜。
——甚至,还很划算呢。
对方太会直击人心了,句句和风细雨,所言既残酷又现实。
——你葬送在此地,谁会记得你呢?
——明日一早,人们只知道有个挺厉害的大麻烦被几大仙门镇压下去,他们见过乱世吗?知道利害关系吗?
——什么神器夺取灵力,什么民不聊生,弱肉强食,是不是瑶光编出来给自己贴金的一面之词还难说呢。
——大多听完也就一笑了之,几个会放在心上?
瑶持心眼底的戚色愈沉愈深,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是最有可能发生的结果。
像是看出她听进去了,那道意识更加放缓了语气,怜爱无比地疼惜她。
——为这些人放弃生命值得吗?
——那大阵底下是无尽的深渊,永远暗无天日,可比死还难受。
——倒不如跟着我,我们一起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不好么?
——这么多年了,你见我几时害过你?
事到如今,即便对方不主动提及,瑶持心也猜到这个不住殷切劝诫的东西就是那枚嵌在心脉上的碎片。
噎鸣石具有操控过去时光的能力,想必在大阵将成,千钧一发之际,它觉察危险将至,所以把自己拽到这个空间缝隙里来。
就像昔日“那个”大劫夜,她临死的一瞬无故回到六年前一样。
不是老天爷当真听到她的祈愿,大发善心给她机会。
也不是天降异象,她生来好命。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石头不想让她死。
以至于还贴心地将重获新生的日子定在大比开始之前,方便她应对。
——没错。
而神石隐约看透了瑶持心的所思所想。
——毕竟,我才是这个世上最在乎你生死的那一个。
尽管是利益相关,但正由于各取所需,从它嘴里说出来,才显得有理有据。
——若不是我,你早在“上一次”就该身亡命殒,化为乌有了。
轻风在她耳畔一拂,耐着性子劝说。
——若不是我,你哪有机会重活一场,哪有这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真元,哪有这等惊世骇俗的相貌。
瑶持心忽觉垂在胸前的发丝因风轻起轻落,好似被谁撩了一下。
——只要你喜欢,我还可以分一些修为给你,想当天下第一有什么难的?
——别说什么百年不遇的天才剑修,哪怕是区区凌绝顶也不是你的对手。
——何必这样辛苦地努力修炼呢?跟我合作,你不用努力也能过得很好。
——无穷的实力,无上的地位,美貌、法力、身份,所有人都会高看你,仰慕你,以你为尊,天底下的好男人任你挑选。
——而我只需要你活着,多简单啊,你不想活着吗?
是啊。
她不禁无言地想。
有这种东西在手,什么根骨资质,朝元化境都成了笑话,纵使她一辈子突破不了境界,照样能碾压当世大能。
那么根骨平庸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从前所遗憾的,懊恼的,沮丧的,就此便可迎刃而解了。
而神器对她的要求仅仅是要她活着,如此而已。
噎鸣石开出来的条件堪称百利而无一害,像怕她觉得不够似的,那些关于现世的画面蓦地散去,时光在瑶持心的眼前迅速后退。
从这三年到她遇见奚临,再到她风花雪月的漫长人生,再往后,到她筑基,牙牙学语,一直到她诞生以前……
——挑一个你喜欢的时代。
神石大方地让她选择。
——只要不回到封印现场,在你出生前的那些年月,近的远的都行,你想生活在哪里,就生活在哪里。
对于噎鸣碎片而言,一切的“过去”皆在它掌控之中,它可以由着她来去自如,随心所欲。
除了它触及不到的“未来”。
这言外之意很明了了,除去瑶持心本身存在的那两百年。
别的时段,任意时间任意地点,她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高兴玩多久就玩多久。
不开心了就换个节点重新开始。
它能保她永生不死,能保她性命无虞。
瑶持心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石头在带她“逃逸”。
和当年从祖师手里溜掉时一般无二。
许是见她迟迟不动,噎鸣碎片率先给她做出了示范,周遭混沌的状态解除,白雾随之涤荡一清,猛地回神,瑶持心落在了一条山间小道上。
时近深秋,脚下铺满黄叶,山道两旁草木零落,天却蓝得清澈,大雁展翅南飞。
她不认得自己所在何处,但认得前方并肩而行的两个人。
“明明是我之前的做法更有效,要按照你说的,刚才那种情况根本赶不及。”
“……我也没说你就一定有错,实战自然得临机应变了。”
“反正你总有道理,承认一句不如我会怎么样?”
那居然是……
瑶持心微微惊诧地凝眸。
年轻一点的老爹和年轻一点的小叔叔。
瑶光明还未因走火入魔而形貌大变时,与瑶光灭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身高体型都别无二致。
难怪小叔叔假扮他闯进仙山会那样顺利。
兄弟二人一身瑶光内门弟子的装束,不知是在讨论什么,一路走一路争执不休。
彼时还没有到掌门位继承日,他俩也尚没反目成仇,瑶光山的秘密正埋在看不见光的地方,而青年们最大的分歧仅是施展法术应该先掐诀还是先画符。
小叔叔那会儿依旧是固执脾气,理论得没完没了,从近处走过时能看见老父亲摇着头,眉眼间满是无可奈何的苦笑。
他们都还年轻,今后还有无限的可能可以期待和幻想。
瑶持心一直目送二人行远,才怔忡地扬起头去看高处的天,目光中透着不可思议。
这是,真实的世界吗?
抑或是神石虚构出来的幻境呢?
她真的,身在几百……甚至一千多年前?
一个没有她,没有封印法阵,更没有今后种种的时代。
哪怕老爹刚刚从自己跟前经过,余光瞥到她的存在,也只当做路人而无动于衷。
他当然会无动于衷。
一千多年前的瑶光明怎么会认识一千多年后的瑶持心。
在这里,不会有人认识未来的她是谁,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许是噎鸣石想要打消她的顾虑,四下里的环境再度起了变化。
流云飞驰着往后倒退,参天大树回归于萌芽状态,密林萧条着衰败为荒地,老爹和小叔叔都不见了,她看到的是上一任瑶光掌门瑶丹青。
一向只存在于画像与史书上的老掌门接过师尊的重任,殚精竭力地满山满海寻找碎片。
也不知那会儿的噎鸣石躲在什么地方。
他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却领回来了一对灰头土脸,花猫似的胞胎兄弟。
瑶持心看见了“从前”的瑶光仙山,那时的四象峰还不及千年后的气派,群峰零落,弟子们贵精不贵多,仙鹤、鸾鸟倒是依旧生龙活虎,挟着祥云盘旋在主峰的祖师雕像上方。
而北冥之地,剑宗刚刚立派,稚嫩的白家尚且是一副欣欣向荣,纯澈干净的景象。
家主是个励精图治的人,带领着座下的门徒立誓要替天下除尽妖魔。
“为安定北海之太平,纵耗尽我白氏最后一滴血,也在所不惜!”
此刻谁都不会想到,两千年后的白家子孙将蜷在梅花坞小小的水泊里自相残杀吧。
再往前,便是玄门混战的年代了。
大地的灵气正从中原缓缓往边缘过渡,恐慌的术士们发了疯地争抢资源,她走过之处遍野荒芜,术法交战过后的土地狼烟未熄,处处是焦尸和灵力乱流的气息。
神石领着她在早已逝去的光阴中走马观花,过客般踽踽独行。
时间有的是,不必着急。
反正他们待在“过去”,已经发生过了的时光是有限的,又近乎永恒,因为再不会有“以后”,就不用担心错过什么。
她在此地很安全。
只要是“过去”,一切的时间便都在它掌控之中,它是统领此间最当之无愧的神。
无论是三十年、三百年还是三千年,回到久远的鸿蒙初开也不是没可能。
当脚下的土地逐渐从葱绿的山林变作葱葱郁郁的草甸时,瑶持心才发现碎片这次带她来的地方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