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唯有等她重新回到这个现世,才能再通过神识向他传音吧。
那会是,多久之后的事呢……
他胸口莫名空落落的,目光不禁随着一排展翅高飞的鹤鸟,若有所思地看着遥远而蔚蓝的天际。
一旁的林朔很清楚现在已经再没有他们能做的了,余下的只有等。
他弹弹衣袍,起身从奚临背后经过,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摁。
“行了,尽人事,听天命。你这会儿干看着也没用,还不如好好修炼,尽力活到能见她的那个时代。”
林大公子揣着斗法后残破的大长袖,迈开步子越过他,落魄得高深莫测,“要是她回来,见我们这帮人一个个都不在了,既没人损她,也没人陪她吵架,那她得多无聊。
“你说是不是?”
“当然。”
他煞有介事地拔高了嗓门,装作在看四处的风景,“指不定过个两三天,也兴许是明天,运气好下一刻,她就出来了呢。”
奚临听出这是想劝慰自己。
他难得垂眸牵了牵嘴角,算是心领了。
其实,不用说他也明白。
先要活着,才有明天。
*
这场因北冥剑宗掀起的阴谋总算告一段落。
尽管瑶光众弟子应对及时,各峰仍然损失惨重,接下来的几年里门派近乎都忙于战后的重建与修缮,无暇他顾。
而瑶光明在当初强行镇压神器的过程中被法阵反噬,修为和真元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一直封山闭关,由叶琼芳帮忙调理医治,尚不知情况如何。
未免整个仙山失了主心骨,按照瑶光惯例,这种时候多是长老出面主持大局,但考虑到玄武主事不善言辞,最终一致决定让林朔暂代掌门一职。
其余群龙无首的四象峰则交给座下大弟子打理。
经此一役,瑶光元气大伤,很长一段时间里战力大不如前,连着二十年没有出席过玄门大比。
同样远在北海的剑宗,观澜死后,靠溜须拍马和给掌门炼制大力丸的丹修长老根本控制不住局面。
剑修们个个野心勃勃,又好勇斗狠,很快便派系林立,争执斗法三天两头就得来一次,谁都想爬上高位,谁都不服谁,北冥的海浪卷得比那老不修掌门在世时还要高。
就这么折腾了没几年,剑宗衰败的速度竟比失去凌绝顶的瑶光还快,到了下一个十年,玄门弟子之间已鲜少再有人谈论起此地。
那荒芜的北海之滨,红梅似锦的花坞同料峭肃杀的岛屿一并残破荒芜,看来繁华绵延千年也终有消亡的一天。
老派仙门一个接一个不成气候,倒是不少小门小派如雨后春笋,蓬勃而生。
听说南边某座小岛上就有一派专精剑道的宗门,门主修为虽然不高,却将手下弟子治理得井井有条,是玄门中少见如此上下一心的门派,一时曾传为佳话。
至于南岳的邪修们,这几年反而活跃了不少。
那捉摸不透的雍和城主似乎有了新的目标,旧仇翻新怨,开始专冲开明仙宫的人发难,又从来不下死手,招猫逗狗般地给对方使些绊子,连带开明也跟着每况愈下。
昔日浮屠天宫一别,得知九州真相的始末后,出于愧疚,也出于同盟之谊,昆仑掌门折返回雪山不久,便率先将个中因果昭告天下。
瑶光明负伤隐退,他是现今最权威,也最说得上话的大能。
剑神一言九鼎。
很快三千年轮回和七大神器的秘密就在八荒六合内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轰动无比。
嗅到商机的仙市某老板立刻雇了一批能言善辩的笔杆子,连夜编就一部神乎其神的传记于仙门、凡间两处流传,面市当日被瞬间哄抢一空。
仙市赚了个盆满钵满,而因此转投瑶光的有志之士也陡然大增。
开山择徒的那天,慕名前来的凡人与散修一路从山门排到了山脚,其景象之壮观难以尽述,哪怕数十年之后犹自为派中弟子津津乐道。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时光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从日到月,从月到年,春生秋杀,寒来暑往。
大战后的残垣上有了新的建筑,宫宇宏伟挺拔,檐角直冲云霄。
年轻的小弟子们一批接着一批走出“山门”的讲堂。
那主殿外矗立着的老祖雕像依旧巍峨得熠熠生辉,目送着门下修士御剑归来与远行。
青龙峰属于外门弟子的住处换了一波又一波门徒,某间宽敞雅静的小院内却一切如昨,参天蔽日的乔木开了一树繁花,树下铺满厚厚的落英。
石桌上的茶具摆得轻松惬意,那片飘落的飞花在茶水中悠悠浮荡。
好像院主人只离去不过半日光阴,不多时就将推门回来。
收拾完枯叶的揽月离开前神色复杂地往里看了一眼。
古老的瑶光山还是仙气飘飘的模样,鸾鸟与火凤交替着在半空盘旋萦绕,途经浮屠天宫之上,扇落的羽毛柳絮般纷纷扬扬地往下掉。
重建后的天宫和往昔无甚差别,白石雕砌得圣洁孤高,不如说在林氏雄厚的资产下还愈发高不可攀了。
此地仍是禁制森严的祖庙,但周遭不再流动着浑厚的灵气,也没了某个深埋着秘密的大阵,真真切切是一处摆放着祖师与历代掌门牌位,供人瞻仰的地方。
大殿门前的青年站了一会儿,照常不紧不慢地抽身离去。
除了出任务下山,奚临每日都会雷打不动地到这里待上一阵。
从那日起,他说不清过了多少年,修士本身对年月的概念也很模糊,所以等待其实还好,并没想象中那么难熬。
路上有年轻的后辈遇上,忙站定了向他恭敬地行礼。
“雪薇师姐和林长老已经在里面了,是打算商量明年大比的事。”
主峰正候已久的小弟子见他出现,赶紧迎上来,“殷长老没露面,托人带了个话,说不用在意他的意见,你们看着办便是。”
奚临尚未进去,隔着老远已能听到林某人的大嗓门,也不知又在对什么事不满。
雪薇侧目瞥到他,先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边上火冒三丈的林大公子,随后才掩着嘴笑道:“来了,你瞧瞧这份名单,我对剑修的了解不如你们。”
奚临颔首在她旁边落座,轻车熟路地,如当年翻看名册信息一样用灵气调取各弟子的信息一一审阅。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从前?从前怎么样那我管不着,别以为瑶光山现在好欺负了就狮子大开口。”
“告诉他,让焱老板来跟我谈,否则这事儿没什么好说的……”
伴随着林朔气焰嚣张的碎碎念,他将几个拟定备选的朝元修士单独挑出来,由负责的弟子登记在案。
小师弟玩笑似的与他打趣,“听闻明年的大比场子是在昆仑,那地方可比北晋还要冷,难怪人家总说昆仑虚的剑修厉害,都是几十年如一日,北风里磨砺而成的,师兄,行行好,别让我去呗。”
他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目光仍停在名册上,“那你想去哪儿?”
“嗐。”对方大言不惭,“当然是咱们自个儿山上最好啦,四季如春,吃住又自在,修炼也方便,可惜我入门晚,没赶上好时候。”
奚临没有表态,唇边只挂着一点浅浅的弧度,半是专注半是留神地听着。
“师兄师姐们说,早几十年,瑶光每一个甲子便轮一次东道主呢,财大气粗得很。”
“等明年咱们进了前六,想必又能有机会了。”
“也不知会和哪一派同盟呢……”
……
耳边充斥着小师弟美好的畅想。
奚临见怪不怪,刚准备翻到下一页,就在这时,他的灵台上蓦地腾起一点细微的动静。
那是极轻弱,极模糊,仿佛一星半点火苗闪现的感觉。
是经年累月,风霜雨雪,他从万籁俱寂等来的白昼茫茫。
青年嘴角的痕迹蓦地僵在那里,红瞳上映着眼前名册的文字,而星眸深处却逐渐闪烁出不可置信的微光。
然后越来越清澈,越来越明亮。
他无名指上若有似无地浮现出一根细细的红线。
小弟子尚在侃侃而谈,下一刻见他在原地呆坐了片刻,旋即疾风骤雨似的化成了一道风,猛地刮了出去,吹得他一头凌乱。
“诶,师兄——名单还有这么多呢。”
他在后面不解,“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师兄!师……”
年轻的修士正要追上去,冷不防被长老一手摁住。
林朔不知几时站到了他背后,八风不动地开口,“别喊了,长点眼力劲。”
他似有所觉地望向门外,“多半是他等的人回来了。”
近处的雪薇跟着怔愣地吃了一会儿惊,半晌才缓缓回过神,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松口气,到底可能是期待更多些。
她平复完跌宕的心情,十分好奇地支着下巴疑惑道:
“奇怪,你说他怎么知道她会出现在哪里的?”
林长老松开手,习惯性地抱起胳膊,“我哪儿清楚。”
此刻浮屠天宫上空,奚临御剑的速度近乎达到了顶峰。
他匆匆在大殿外落地,目之所及的浮岛空无一人,银白色的建筑安静地伫立在风中,微微撩起他鬓边的碎发。
面前分明什么也没有,青年却扬起头,凭着本能地直觉张开双臂。
下一刻,洞开的法阵后,那人伸出手来,猝不及防重重拥了他一个满怀。
“奚临!”
这声音带着欢快,一并连语气腔调都熟悉得惊人。
奚临禁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她出现得突兀又匆忙,甚至没给人半分思考的余地,就这么凭空落进了他怀里。
像一场骤然惊醒的大梦。
感受到手臂下过分温热的实感,每一寸呼吸里全是她的气息,有那么一瞬,他险些热泪盈眶。
“师姐……”
奚临不自觉地用力收紧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