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里只留下卷成了漩涡的灵气,微风过处即刻烟消云散。
停在高处的奚临伸手拉住乘风而来师姐,扶着她站稳身形,继而神情复杂地俯瞰地面的霁晴云。
他正冲着众人浅浅挥手。
而一行人中,原本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白燕行却目光深邃地注视了他良久。
无端茫茫然地想,恐怕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人,能这样心平气和地传授自己剑法了。
恢复了生机的雷霆冒着张扬的电光,在手中滋滋作响,他握着剑眸色空荒地转向别处,轻蹙着眉不知所望。
只有林朔深深地隔着数丈御剑的距离与之四目相对。
眼里澎湃混杂了许多情绪,恩与怨,悲与喜,不甘与留恋,固执与坚持,终究拧成一把凛冽的刺痛意味。
一时间,那年少时敷衍了事的练剑,师徒俩独坐月下听琴以及篝火酒水,一股脑涌上他心头。
被三千年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
师父温和地向他一颔首。
不知是鼓励还是认可。
于是他最终也没有走回头路,只闭目狠狠地让自己别过视线,追随着御剑疾驰的瑶持心和逃离到现世的妖兽,毅然决然地跨过了那片荒唐而光怪陆离的通道。
至此以后,过去和未来,再也没有相交的那一天了。
原地里的霁晴云对他何其了解,似乎早猜到小徒弟不会像瑶持心那样扑到自己怀中撒娇。
反而释怀地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
——小朔,出去以后也去收个徒弟吧。
他将手重新背回身后,在心中默念。
——然后像对待播撒下去的树种,等着看他一日一日发芽,抽条,长高长大,参天蔽日,郁郁葱葱。
“真好啊。”他眼里噙着的笑流光暗闪,“这辈子,你能来做我的徒弟。”
真好。
……
独角狰皆从撕开的空间通道陆续横穿而过,外面是手无寸铁的凡人山村,他们不能再耽搁了。
瑶持心加快了御剑的速度,顺着涌入灵气的方向飞驰。
她余光看着脚底下曾走过的辽阔旷野,青溪潺潺流淌,闪着明月粼粼的光;幽邃的山林一路铺到高坡的尽头,其中飞禽走兽俱全;而尽头的天坑底下,屋舍林立的部族里恍惚还有人守在寨门前翘首祈盼。
术士已死,他们不用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附近徘徊的大型凶兽们也尽数除去,往后灵气与日复原。
村寨会越来越好吧。
她踩着剑气紧跟着嘶鸣不已的妖兽,穿过了那片玄冥的界限。
只一眨眼,开满了山花的上古和站在山崖上的剑修都被抛在了三千年前的岁月里。
大师姐顶着满脸泪痕回到了熟悉的世界。
短短数日,真如一场大梦。
关山村居然仍保持着离开前的样子,仿佛他们仅仅是莫名其妙消失了半柱香时光,山民、阿蝉、老态龙钟的村长依旧等在原处,看见众人和天上盘旋的怪物,皆面露错愕。
不明所以的妖兽们四处横冲直撞,卷起一股暴虐的风,数量恐怕比上一回的更多。
瑶持心把脸一抹,神色坚定下来,知道现在并非多愁感怀的时候,得先解决掉眼前的困境。
她对自己发过誓,说好要改变因果的。
幸而现世里没有灵气欠缺的约束,如今的灵力取之不尽,要除去这些畜生不过时间的问题。
林朔自从穿过通道后,整个人便是一种游离天外的模样,好长一阵站在那里发呆,直至听到周围山民的尖叫才恍恍惚惚地回神。
是了,他还有事要做。
仙市之行尚没结束,血月凌空的来龙去脉还得去向掌门说清楚,包括师父的行踪,现在是什么年月了……
他活着吗,为什么之前音讯全无呢?
独角狰原就不属于这个世界,是因受到惊吓以及凡人气息的吸引才懵懂而至,此刻转悠了一圈,发现不对味,便惊慌失措地想要回到来时之处,一窝蜂地往山村撞去。
这五十户山民皆需要保护,数头妖兽也需要击杀,另有一个不堪指望的大师姐跟一个外门弟子。
林朔突然一脑门的官司,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处着手。
他顾不得许多,当场习惯性的想吩咐瑶持心先走:“带着你那个师弟去客栈找大长老过来,这里由我先顶一会儿,白那个谁,劳驾你护送他们——唉,不好,你身上有护体的仙器没有?拿我的……”
话音刚落,整座山蓦地一震。
大师姐头一次比他更先进入状态,就见她单膝跪地,翻飞的双掌摁在脚下,一个林朔从未见过的大阵缓缓升起,紧接着以此为中心的防护结界就地张开,刚好足以笼罩整个山村。
左右三名剑修的目光齐齐转了过来,眼中透出不同程度的惊诧。
独角狰的头堪堪撞上结界的边缘,稳固得自称江流石不转的护体术和坚硬的妖兽鳞甲金石相交,砸出了一串耀眼的火星。
那一身甲片的妖兽居然被当场磕了个头晕眼花。
林朔差点不敢当其锋芒,避开刺目的光,不可置信地问她:“这什么术法如此强悍,你打哪儿学来的?”
“要我跟你讲一晚上的故事吗?”
瑶持心扬起下巴,占了气势的上风,“你还要不要清理妖兽了?”
“……”
林大公子难得也吃一回瘪,自认理亏地闭了嘴,老实地当好一个打手,提剑杀上夜空。
一旁的白燕行侧头眼神闪烁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继而也转身紧随其后。
只有奚临在灵台上语气不算意外地开口:“师姐掌握了啊?什么时候的事。”
“嘿嘿。”
她抬眸朝不远处的青年轻俏地一眨眼,表情有些得意的小促狭,“就在不久之前,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怎么样,惊喜吗?”
他收回视线迎向面前的敌人,不自觉地微微牵起唇角:“惊喜。”
排山倒海的三道剑气追逐着空中盘旋逃窜的妖兽,几乎将漫天的残云卷出了巨浪。浪潮呈漩涡状众星拱月般,聚向那轮已恢复如初的圆月。
夜色下仙人们的剑锋光影流转,纷乱得让凡人看不清轨迹,这是与从前那个血雨腥风,大火烧山之夜截然不同的情景。
全村的百姓没有躲在家中,反而纷纷站在山道上,仰头望着电闪雷鸣,波澜壮阔,好一副比年节烟花还甚大的场面!
旁人关注的是力敌万钧的剑修。
但少年的眼里唯见那矗立于月下独自撑起浩瀚结界的身影,象牙白的披风和她长发一起被呼啸的风卷得飞扬肆意。
别的修士皆在打打杀杀,她却岿然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大能气场。
清辉洒落半身,那轮廓晕上了皎洁的光。
一瞬间,头顶的满月也失了颜色。
这一幕落进懵懂无知的双眸中,无疑是震撼的,他眼目渐次睁大,装着无限憧憬和向往。
*
奚临三人自然比当年那三位小师弟的修为高出太多,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巨兽已纷纷被斩于剑下。
待白燕行打扫完战场,确认再无危机,瑶持心才算松口气,缓慢撤去结界御剑而落。
不管怎么说,山村终究完好无损地保住了,这一趟没有白来,也算是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
她足尖触及到地面,刚放下紧绷的神经,尚不及回头,山民们已一窝蜂地拥了上来,七嘴八舌吵得好不热闹。
“仙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你们突然间消失,还突然间追着一大群妖怪出来。”
有人骂道:“有你这么冒犯的吗?要先谢谢仙子。”
然后又说:“多谢仙子啊,还好今夜有你们在,否则大伙儿还真不知道去哪儿找人救命去!”
“那地方莫非是妖兽的巢穴不成?”
“仙子,它们不会再出现吧?”
……
瑶持心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问题灌了一耳朵,竟不知该先回答哪一个。
她怔忡得不知如何是好,头一遭给人这般仰慕崇敬地看着,以往这种事情只可能是属于林朔——尽管他们不过是一帮凡人,但大师姐那一时一瞬,竟觉得心潮有所触动。
此时,奋然挤到人群前的阿蝉睁着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问她:“大姐姐,大姐姐,他们都使剑,是剑修吧?那你呢?你是修的什么仙?”
“我……”
她什么仙也不是,是个只会摆弄法器的水货。
乍然听人问起自己的修为,瑶持心多少有些拿不出手地惭愧,“咳,驭器道……”
“驭器道!”
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兴冲冲的,“驭器道好厉害!”
“……”
这恐怕是驭器道三个字最光荣的时刻了,废物道遭唾弃多年,没想竟能被人以这般心驰神往的语气念出。
她给这声“厉害”赞得微微脸红,大老远看见奚临在暗处望着这边,眉眼好像也含了点似笑非笑,周身立马不自在起来。
只觉厉害得十分受之有愧。
灵台上青年的嗓音清润干净:“好厉害的驭器道。”
“……你别学他说话!”
“我是认真的,师姐。”奚临笑道。
人群正吵得不可开交,只能由村长出面来调停,这一片人声沸沸。
而另一处,收了剑气落地的林朔回望了一眼那轮不再血红的月亮,继而敛眸盯着脚边,曾经出现了空间裂缝的土墙斑驳多伤,角落长着一簇不知名的野草。
他一个人默不作声地握着星辰剑,垂头静静站了良久。
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