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音平静地望着她:“我重伤未愈,不是你的对手,若冒然与你交手得不偿失,不如多救几个人。”
“……”这样。
程雪意说不出自己听到这个解释是高兴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点儿。
她素来喜欢识时务的人,可这个人变成沈南音,面对的还是她,她心中五味陈杂。
“那……我要是不放你去救人呢?”
程雪意缓缓注视他的眉眼,“或许将那些人带走的就是我的手下呢?”
她做着对自己不利的假设,沈南音听见了,却没有任何要回应的意思。
他几次想要脱身,那副迫不及待与她分割的态度,让她很难不去阻拦他。
沈南音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与她动起手来。
他确实
伤得太重,握剑都有些滞涩。
这个人曾与她打得不可开交,难分胜负,却在关键时刻放了水,让她安然脱身。
程雪意空手接白刃,掌心鲜血流出来,她疼得微微皱眉,看到沈南音脸色终于变了。
做了那么多假设,问了那么多问题,其实她早知道答案。
他知道她在这里,折返回来救人,看到那几人不见了也没误会是她做的,只问人被带去哪里。
这样的他是不会误会她对镇妖塔和仙牢动手脚的。
她嘴唇干涩,手心很疼,眼前光线一暗,是沈南音收剑回鞘,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次再见,他好像真的没话对她说了,哪怕有肢体接触也是稍纵即逝,不刀剑相向似乎已经是他们最好的结果。
程雪意看见他摊开她的掌心,本能地要为她的伤口止血,在灵力释放出来后又猛地停住。
沈南音松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程雪意跑了几步,从后面抱住他的腰。
她紧紧搂住他,脸埋进他的衣袍,喃喃说道:“我想你了。”
沈南音浑身一震,手脚麻痹,肩颈紧绷。
他努力镇定,理智在不断思考促使程雪意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他听到自己好像笑了一声,低声说了句:“想我?”
那语气里的自嘲和酸涩连他自己都有些听不下去。
他使劲拉开了她的双臂,与她保持距离,背对着她道:“若你是拿不准从清虚阁寻到的阵法能不能用,那我可以告诉你,阵法都是真的。”
“师尊已经知道你要用白泽图做什么,他故意将开启阵法交给你,是认可你用它去复活你母亲。”
程雪意瞳孔收缩,拧眉看着他的背影。
“所以你不必再来我身上浪费时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没什么可以给她的,换言之就是,没有什么可以被她利用的了。
“如今我在乾天宗既无地位,也无特权。镇妖塔毁,仙牢覆灭,宗内一团乱麻。我知这不是你做的,无意与你拼个你死我活。我需要从你这里安全离开,去做更多的事。”
沈南音说到这里终于转过身来,双眼冷淡,漠然地望着她,毫无从前的爱意。
“若你执意不肯放我走,那我也只能竭力与你一战,争一条活路。”
程雪意嗓子发痒,有些想咳嗽。
她张张嘴,很想问他,是觉得她一定会和他动手吗,为何非要说什么你死我活?
可她问不出来,因为她知道,他们再见面的时候,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程雪意觉得自己真是恶毒,越是见他这副冷淡抗拒的样子,越是想让他溃败退让。
她几步上前,手一挥,银铃声响起,沈南音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不见任何动摇。
铃音像是对他完全没了作用,再不见从前那随便响一响就叫他心尖颤动了。
挫败感袭来,程雪意努力凶狠道:“那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能不能得到这条活路了。”
这就是要打一架的意思。
沈南音静静看她片刻,她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一点都没变,仍是原来的模样。
他分辨不清置身何处,眼前是谁,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隔阂,哪怕彼此释然,也很难回到从前的样子。
更何况他们谁都谈不上对从前释然。
沈南音再次拔剑而出,那副冷静自持,真要与她分个胜负的模样刺痛了程雪意的眼睛。
她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然后发现没办法不在意。
从前对你千依百顺的人突然变了,任谁都会心里不平衡。
别人可能会忍耐下来,可她不会。
她已经不是还在乾天宗卧底的师妹了,她是她自己,任何情绪都可以放肆表达。
“你真要和我动手?”她往前一步,并未拔剑,眼眶泛红地凝视他,“真不怕死在我剑下?”
“也许你跟我服个软,我就会改变主意呢?”
她紧盯他的眼睛,不错过他任何表情变化。
沈南音神色不动毫厘:“你要我如何服软。”
“……”程雪意被海潮般的负面情绪淹没,嘴唇动了动,嘴角勾起莫名的笑意,说不清是嘲讽别人还是在自嘲。
“求人这件事,你应该做过很多次了。”
他曾为了她的事求过陆炳灵很多次,确实对这事不陌生。
可程雪意提出这个来,无异于亲手揭开他的伤疤,真的有些伤人。
她咬了咬唇,仍然关注他的反应,终于看到他动作一顿,剑拔出来一半又缓缓推了回去。
他望过来,眼神很安静。
“想让我怎么求你。”
连问出这句话的样子都不见面心绪波澜。
程雪意心底再一次被失望填满。
她只是看不下去他这个模样,并不是真想要他求她。
所以她苛刻道:“你以前不是说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除了父母和天地不跪任何人吗?”
“你跪下来求我,我就放你走。”
【但凡她对你有一点真情,便不会对你这样心狠,我亦不至于如此无法接受你的自毁。】
师尊的话不期然出现在耳边,沈南音阖了阖眼,也会控制不住地想,她暴露身份后那一句“我对你还是有一点真心”究竟是真假是假。
若是真的,缘何会到了这种地步仍要他如此。
若是假的……那种情形下也没必要说这些。
或许只是为了玩弄他的心。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程雪意……她做出什么事情来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沉默漫延在两人之间,程雪意出来这一趟就是找他,没什么要紧事,但沈南音不一样。
他还要去捉画皮妖,还要抓赵无眠等人,查清楚水魔作乱的事情到底源自哪里,甚至还有几个外宗弟子被魔族带走等着他去救。
他分·身乏术,时间紧迫,所以面对劲敌的折辱也没什么可犹豫的。
沈南音将本命剑背在身后,目光垂落地面,安静地掀开衣袂,缓缓朝程雪意跪下来。
膝盖触地,沈南音眼神毫无焦距地望着眼前地面,薄唇开合,吐出两个字:“求你。”
程雪意觉得心悸。
她忽然不能呼吸,几步上前,手扬起来,差点就给了他一巴掌。
可这巴掌迟迟没有落下,她终究平静下来,让出身位道:“没想到堂堂乾天宗大师兄也会有跪我这一天,那我怎能不给你这个面子呢?”
“你走吧。”她紧握双拳,冷冷说道。
沈南音跪得脊背笔直,闻言缓缓站起,抚过衣裳尘土,不温不火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乾天宗大师兄,你也不是从前的程雪意,你我之间,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程雪意如鲠在喉,看着这个从前天赋卓绝耀眼夺目的男人一步步走远。
她对他蓄谋已久,手段用尽,终于得手,可犯罪者回到罪恶的现场,看到受害者后却没有想象中那种痛快淋漓,赢了反像输家。
“沈南音。”
她忍不住叫住他,嗓音有些没由来的哽咽之色。
沈南音捕捉到这些变化,身子微微一僵,几乎就要回过头来,可他忍住了。
忍耐着不回头是他的极限,脚下的步子却再也迈不出去。
脚步声传来,身后的人追过来,抓住他的衣袖,用一种毫无掩饰的委屈音色道:“我只是想让阿娘活过来,让自己和朋友自由。你降灵多年,折磨我们所有人,我都没再怪你什么。”
“我也不曾将魔全都放出噬心谷,那些作恶多端的全都被我封印了回来,后面封印破损是被水魔抓了机会,不全是我的责任。”
“你既然早就怀疑我,却一直不点破,那日甚至故意放我走,今日缘何还要这样对我?”
“我冒着危险来找你,你却一句不问我好不好。”
“大师兄,你不爱我了吗?”
沈南音怔在原地。
耳边一句句委屈的指责和抱怨,他听在耳中,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
胸口被一剑留下的贯穿伤疼
得他冷汗直冒,让他无时无刻不清晰意识到,无论她现在花言巧语什么,当初却是真的一心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