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想要杀了他的人,现在问他,你不爱我了吗?
她素来是这样不讲道理,不合时宜。
但沈南音也不可能给她否定的回答。
他找回声音,低哑说道:“我爱你。”
程雪意一怔,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他继续道:“但我不想自己对你的爱,再成为你向我换取什么的筹码。”
程雪意猛地顿住。
“爱错了人便要连根拔起,不再错误生长。”
“……错误?”程雪意双眼赤红地看着他的背影,“你觉得喜欢我是错的?”
程雪意语速极快:“那种时候你都愿意为我放水,明知我要什么还是从了我,如今却说喜欢我是件错事,要连根拔起?”
她好像特别不能理解,整个人状态都不是很好。
沈南音应了一声:“知错便改,迟些也来得及。与人一起是要两情相悦毫无保留的,你我之间显然并不对等,是以,我不想了。”
“沈某有自知之明,不会盲目执着。”
“明智放弃好过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我不想了】
【你我之间显然并不对等】
【明智放弃好过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他的一字一句,如魔咒般摄入程雪意脑海中。
她面上的委屈和可怜渐渐消失,眼中红色尽褪,露出不可侵犯的面目来。
程雪意忽然扬起手,狰狞的魔气卷入沈南音的双眼,他顿时如瞎了一般,忍着剧痛捂住眼睛。
“说了这么多,全是废话。”程雪意笑了一声,道,“你以为如何选择由得你吗?”
她熟稔地打了个响指,用缚灵索将他结结实实地捆住。
“我管你想不想,错与对。”
“带回去,关起来,我先快活了再说。”
第68章 “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能欺负你……
沈南音再清醒过来的时候,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
缚灵索倒是没了,但眼睛瞎了,捆不捆他意义都不大了。
他原地发怔片刻,缓缓起身,扶着身边的墙壁,靠听觉一点点朝外移动。
走了没多远,手触碰到冰冷柔软的身体,他倏地收回来,手臂僵硬,嘴唇紧抿。
“怎么不走了?”
程雪意的声音和身体一样没有温度:“扶着我继续往前走就是出口了。”
沈南音退后几步,眼睛睁着却什么都看不见,从程雪意这个角度看竟然有些无助。
他白衣洁净如昔,长发半披半束,束发的白色发带与乌黑的发丝交叠在肩侧,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如墨色的泉水流淌。
程雪意去看他无神的双眼,看不见之后,他终于不能再那么冷漠地望着她了。
就算不温柔也不可以冷漠,她不接受这个人对她冷漠。
“要怪就怪你自己。”程雪意咬着下唇,刻薄地说,“明知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还非要与我作对,说一些我不爱听的话。”
“现在你重伤在身,还瞎了眼睛,又要如何从我手上逃走?”
程雪意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看他失神地坐在椅子上,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忍不住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无神的眼睛朝向自己。
“我在和你说话,没听见吗?”
她凶狠的语气全然不见从前的娇俏灵动,有时候沈南音会禁不住地想,程雪意这个人真的存在过吗?
今日之前,他也设想过许多他们重逢的画面,左不过她得偿所愿,母女团聚,无论师尊从前做过什么令她们母女受难,她们母女还能再聚,应该也算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来找他,精明的头脑可以判断出她是不相信师尊,不愿用唾手可得的阵法,可他已经告诉了她阵法属实,她还在纠缠,或许是连他也跟着不信了。
可明明骗人的是她。
从头到尾,沈南音没有对程雪意说过一句谎言,骗过她半个字。
事到如今,得不到信任的反而是他。
有时他也会觉得世事可笑,他这个人更是可笑至极,于是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满面的自嘲让一直望着他的程雪意眉头紧蹙。
“你笑什么。”程雪意克制地问。
沈南音终于开口:“我笑我高估了自己。”
程雪意眼皮一跳。
“你说得不错。我是故意放你走,我是明知你有所图,依然心甘情愿走入你设下的圈套。上次分别前,我设想过你得偿所愿后心底怨愤会削减,便是不能改邪归正,总会有一丝向善之心,会有回头的可能。”
沈南音抚上瞎了的眼睛,修士修有神识,虽不至于瞎了眼睛就真的彻底失去方向感,但时时刻刻开着神识也很疲惫,是师尊那种渡劫大能都不好驾驭的。
他如今道心崩塌,境界不倒退就不错了,是不可能凭借神识周全自己的。
他闭上眼睛,隔着眼皮重重按了按眼睛,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还要我如何,你才肯放我走?”
“跪下来求你也不行的话,断我一只手可以吗?”
程雪意并不控制沈南音唤本命剑,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此刻不是她的对手,所以不会负隅顽抗。
他唤来本命剑,却只是要砍自己一只手,并无伤害她的意思。
程雪意忍无可忍:“沈南音,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现在这个样子,倒不如死在那天算了。”
沈南音浑身一震,握剑的手骤然一松,剑刃落地,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明明天晴日好,他感受不到光也能感受到温度,听觉也没被夺取,可他却耳鸣不断,恍若又听见了那日的五雷轰顶。
他想,五雷轰顶也不如她充满嫌恶的一句话。
她从来知道如何伤他最深。
沈南音急火攻心,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白衣溅上血色,如雪上开出的梅花。
程雪意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并不惊讶他会如此反应。
早在开口说那句话之前,她就知道他会这样。
可她非要说。
就要说。
她偏要看他痛苦挣扎,如此还鲜活些,总好过虚假平静之下的麻木冷漠。
她不想看到他一潭死水的样子,哪怕他恨她,也好过毫无情绪地面对她。
“后悔吗?”她麻木地问,“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听到我这些话,是不是很后悔放我走,后悔认识我?”
“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不是宁愿从来没有认识我。”
她问到最后声音变得很轻,好像羽毛落下,没有一丝重量。
沈南音微微垂头,发丝滑落,遮住大半张脸。
他过了很久才说:“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这样的假设不合理。”
“回答,不回答就杀了你。”程雪意冷意刻骨道。
沈南音阖了阖没有焦距的双眼,良久才道:“不是。”
程雪意一怔。
“若能再选一次,我不会想着从未认识过你。”
沈南音平缓道:“我想更早一些认识你。”
若能在她出生后就陪在她身边,她应该不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了吧。
就算仍是这个模样,至少也可以少受一些苦,不会太过极端。
但这些假设都成不了真,是痴心妄想。
“你还真是会调转风向。”程雪意忽然后退了几步,喃喃说道,“才怪你说了我不爱听的话,现在就知道顺着我来说了。”
她眨了眨眼道:“你放心好了,只要你听话,我不会杀你,也会放你走。”
沈南音不知想了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半晌后道:“多谢高抬贵手。”
那诚恳的语气,好像真的很庆幸不会被杀。
真厉害,简简单单六个字,让程雪意又升起了怒意。
她眼睛发红,所有的失态都不需要再掩盖,因为他什么都看不见。
程雪意走回他身边,瞪着他说:“谢什么,不必如此客气,举手之劳罢了。只是我也是头次知道,你这样的人也会怕死。”
这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沈南音平和地说:“是人都会怕死。只是从前我没有什么遗憾,死了也就死了。”
“……那现在呢?”
“现在,我千方百计活下来,不能随随便便
再死了。”
千方百计活下来。
原来是这样。
如此就合理许多了。
受过致命伤还不死,还能承受住五雷轰顶的大刑,全靠着他强烈的求生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