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单独来这个方向,就是为了来看这把剑。
这联想来得奇怪,没什么印证,却搅扰着他的思绪,令他难以抛开。
程雪意显然也看见了剑柄上那四个字,她忽然笑出声来,笑得放肆开怀,仿佛很高兴,沈南音听着那笑声却只觉得悲从中来。
喜肯定是有的,但于程雪意来说,或许是悲大于喜。
那笑声里有多少无奈心碎和不甘,沈南音全都听得见。
他长睫轻颤,想碰一碰她,又不知应不应该。
程雪意抱剑站了起来,她将它紧紧搂在怀中,好像搂着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
本命剑对剑修来说的确算是最重要的东西。
沈南音跟着站起,看到她转过身来,脸上隐约有些泪痕。
他定了定神,手中的帕子终于派上用场,轻轻落在她脸颊上,擦去那星星点点的潮湿。
程雪意站在原地任他所为,抱剑的双臂不自觉收得更紧。
“大师兄。”她唇瓣微启,轻声说道,“它一下子就接受我了,没有任何考验。”
沈南音看出来了,剑已到手,与她气场相合,绝配无疑,不会再有任何考验。
“你当时拿到本命剑的时候是这样吗?”
“不是。”沈南音说,“我在藏剑阁待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得到红尘剑的认可。”
七七四十九天,闯过七七四十九道关卡,九死一生中得到了仙剑的认可。
这是正常的取剑经过。
像程雪意这样顺利的实属罕见。
雪意抬头,又有点点泪光闪现,她喃喃说道:“我一进来它就在召唤我,很温柔地呼唤我。哪怕我瞎了眼睛,只凭它的剑意,也能顺顺利利找到它。”
“它不考验我,就在这里安静等着我,乖乖地让我清理干净,抱在怀中。”
“它在等我,等我很久很久了。”
就像阿娘一样,永远安静温柔地看着她,等着她。
程雪意连人带剑被沈南音揽入怀中,天火坑边炙热难捱,但两人谁都没想马上离开。
程雪意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独特的菡萏香,好像已经看见阿娘活了过来,拿着“不念前尘”教她练剑的样子。
……不念前尘。
心底有个声音喃喃念着剑名,不是她。
程雪意怔了怔,低下头去,看到怀中剑闪着淡淡的银光。
不是她的声音,那是它吗?
它是在单纯念自己的名字,还是有别的意思?
程雪意心底莫名有些酸涩,她不是没想过自己的执念是不是会被母亲接受,阿娘死之前只想让她可以从通道里离开,自由天地,无拘无束,其他的什么都别再管。
什么前尘旧事,恩怨纠葛,都过去了,她不希望她困在过往当中,希望她往前走。
便如这剑名一样。
可是程雪意做不到。
她怎么能甘心呢?
天高任鸟飞是她梦想的,可那些梦想之中都有阿娘阿爹的身影。
程雪意定了定神,将剑收好,抓住沈南音的手说:“出去吧。”
他们来藏剑阁是寻剑,拿到剑就该离开了。
沈南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程雪意拉了几次都没拉动。
她不禁回头去看,看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这一回头,就撞进他神色复杂的眼中。
沈南音站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天火燃烧的火星时不时飘到他脸颊边,他停在那里紧紧注视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属于她的身影隐约恍惚。
程雪意有些看不下去,用了灵力去拉他,这次终于将他从原地拉走了。
“大师兄还在磨蹭什么,不是说取了剑,要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她不提这个还好,一说起这个,沈南音又有些不想离开。
他僵了僵,在即将被她拉出门口的时候,勉力停下来,沙哑问道:“师妹,我能不去吗。”
程雪意回眸,看着他被她紧紧抓着的手腕,因为太用力,他手腕已经被她攥得青紫。
饶是如此,他也没任何挣扎呼痛。
最大的抗拒,也只是在即将离开藏剑阁的时候,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她可不可以不去。
程雪意心里长草,嗓音也跟着沙哑起来:“这是怎么了,让大师兄陪我去个地方而已,是惊喜啊,怎么搞得好像我要杀了你一样?”
……啊,仔细想想,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确实与杀了他无异吧。
程雪意忽然又有些心虚,但很快她就理直气壮起来。
他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不是吗?
她宝贵的真心啊,都分给他一点点了,他该感到荣幸。
“大师兄,走啦。”
沈南音摆明了不想去,但程雪意非要他去不可。
最后也不过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沈南音到底是被她一把拉了出去。
藏剑阁殿门轰鸣关闭,扬起无数灰尘。
沈南音白衣纱袍静立门边,高挑挺拔的身影投下一道暗影。
程雪意站在那道暗影中,明明她才是被笼罩其中的人,沈南音却有些被她所捆缚,窒息得无法正常思考。
他被迫跟她离开,她的目光并不怎么在他身上停留,好像前路比他这个人更重要一些。
微风拂面,明明月影湖的景色宜人,美不胜收,但沈南音心底灰白,惨淡无色。
他动了动手腕,轻声说:“灼灼,你看看我。”
程雪意稍滞,按他说的回过头来,目光是落在他身上,但他没有任何真实感。
四目相对,他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话来。
沈南音忽然想起少时养过一只受伤的灵鸟。
它伤得很重,不能飞,也不能动,人人都告诉他灵鸟没救了,但他不忍心看它就这么死了,每日闲暇时间都用来照料它,用了全部心神,结果还是无法改变。
灵鸟还是死了,毛茸茸的小身体倒在他给它做的窝里,那是沈南音第一次面对死亡。
人人都要他将它埋了或者扔了,但仍然他不甘心地日日照料。
他总想再等等,等等看还有没有机会,最后等到却是它的腐烂和面目全非。
生在修真世家,又是如此太平年华,幼年的他并未见过真正的死亡,灵鸟给他上了一课。
在那之后不久他便拜入了乾天宗。
沈南音想到这些,只是忽然明白一件事。
他看似成长了,其实内心深处还藏着少年时的执拗心软。
时至今日他一样不肯放弃,还在等待。
徒劳无功地等待经历人生中另一场腐烂。
第58章 “你费心至此,我怎能叫你失望……
程雪意要去的地方很近,都不用离开月影湖。
早前提过,出了噬心谷她就来过这里,虽然进不去藏剑阁,但对月影湖的地势还是很熟悉。
她习惯到了某个地方第一时间将这里的一切路径都摸透,这样与人动起手来就不会输在地理优势上。
这都是父亲教她的,阿爹耐心一般,能好好教她的,都是些保命的本事。
她记得初到月影湖的时候,有一处景色极美,让被关在噬心谷半辈子的她被震撼到,如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整整看了一晚上。
她还记得自己坐在那里睁着眼睛到天亮,心底里都是恨意。
恨这样的花花世界,她都这把年纪了才能看上一眼。
恨父亲和母亲到死去,都没能再看上一眼。
现在都没关系了,她的恨意有了着落。
“大师兄,你走快点。”
程雪意一手握剑,一手拂开面前挡路的植被。
因此地鲜有人来,植被长得十分茂盛,都快赶上她高了。
沈南音看她不舍得用剑来挡植被,便自己上前替她做这件事。
白皙修长的手拂开带刺的荆棘,荆棘划破他的手背,点点血珠冒出来,程雪意看得眼皮一跳。
“小心点啊。”她立刻抓住他的手,想都没想便将唇瓣凑过去,把血珠尽数舔干净了。
沈南音的体香甚至蔓延到了血液里,他的血喝起来也香香的。
等她夺走了白泽图,这香气会跑到她身上吗?
尊神铸造的圣物,会容许一个半魔背在身上吗?如果不允许,她肯定会吃进苦头。
不过没关系,她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苦痛了。
沈南音很奇怪,往常遇见她如此亲密行为,都会紧张羞赧,闪躲拒绝。
可这次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