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天生体弱的檀沁不同,程复自幼便在修行上显露出不凡天赋,七岁时便得仙门长老看中,拜入了北燕境中颇有声名的一大仙门修行,远离了邺都。
都天学宫擢选试在即,程复师尊认为他如今修行小有所成,或可一试,若能入都天学宫,他便能有更好的前程。
是以离家多年后,程复第一次回返邺都,因长在仙门,他对邺都诸事自是不甚了解。
前日有世家子于乐坊设宴,程氏势力在邺都世族中虽然还排不上前列,但同为世族,程复也得受邀前去。
席上觥筹交错,为宴饮助兴,众多世族子弟便取鸣镝比试射术。
身为奚氏十九郎君的奚临彼时也在宴上,而邺都世族子弟都知,他素日最为得意的便是自己一手箭术。
奚临修为寻常,只箭术曾在族中行猎之时得过奚家家主一句夸赞,从此闻名于邺都。
设宴的世家子提出比试射术,也是有意讨好奚临,在都天学宫擢选前助他扬名。
这场宴饮中便属奚临身份最高,因此比试之时,在场世族子弟无论真假,都识趣地在他面前败下阵来,只有不明内情的程复未曾注意到身旁奚临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到了最后,便只剩程复还在与奚临较量。
数箭连发,最终在以鸣镝射檐铃时,奚临失手败给了程复。
于是宴席散去时,程复是被人抬回程家的。
他手脚都被打断,经络受损,伤势沉重,数日之间根本不能恢复,注定要错过今年都天学宫的擢选。而这样的伤势,即便治好,也会影响日后修行。
“便只是为这等小事?!”长缨实在难以理解。
他自己技不如人输了,竟要怪旁人敢胜他!先为这场胜负重伤了程复,又在邺都城外将檀沁当做猎物,若非玄云出手,檀沁未必能保住性命。
这就是世族郎君么?
以长缨的出身,她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为这等小事大动干戈。
相比于她的惊诧,姜云来就显得平静许多,他混迹在市井长大,这样的事实在见过不少。不过不同的是,他从前看见的都是世族欺压黔首百姓,而程复和檀沁同为世族,竟也会沦落至此。
程复重伤之事,自是令他父母悲愤莫名,但他们在程家地位有限,程家又怎么会为了一个程复去问责奚氏的郎君。
同样,檀氏即便得知邺都城外发生了什么,也绝不会为檀沁张目,或许还会命她向奚临请罪。
在邺都之中,对错又何曾要紧?
这世道真不公平啊。
檀沁垂眸,同为世族又如何,奚临可以为程复射术胜了自己这等小事将他重伤,可以将她当做猎物向一众世族子弟悬赏,但他们,就连为自己讨个说法的资格都没有。
这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她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为何此时还是会感到难以言说的愤懑?檀沁神情平静,任谁也难以从她面上窥得心中翻涌的情绪。
厅内陷入凝滞的沉默中,谁也没有再开口。窗外风声呼啸,直到有仆从自院外快步奔来,神色惶恐地撞进其中,才打破了沉凝气氛。
“少主人,奚氏来人,家主命您立刻前去!”
檀沁清楚,奚氏此时遣人前来,为的无非是邺都城外之事。
奚临当着一众世族子弟的面被玄云废去了修为,这无异于当众打了奚氏的脸,如今已是北燕世族之首的奚氏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不过,她也并非全无倚仗。
目光掠过姜云来,檀沁站起了身。
第三十九章 那该觉得畏惧的,是他们……
当檀沁步入正厅之时,厅内众人俱都向她投来目光。
面对奚氏来人,檀家自是不敢轻忽,除檀家家主外,几名正在府中的檀氏族老也列坐在侧。
见檀沁前来,檀家家主还罢,族老中有两三人看向她的神色却有几分不善,显然是在怪罪她为檀氏平白招惹了这样一番麻烦。
沐浴在意味各异的视线下,檀沁平静地抬手向檀家家主见礼,举止间合乎礼数,没有因惊惶出半分差错。
自奚氏而来的门客坐在上首,他是天市境修士,又代表奚氏而来,檀氏自是要慎重以待,礼让三分。
“今日在邺都城外伤我奚氏郎君的主仆何在?”见了檀沁,奚氏来的门客也没有浪费时间的意思,他冷声开口,径直向檀沁质问道。“将人交出来,你或还可保住性命!”
说话间,属于天市境修士的威压泄露,哪怕只是分毫,对于檀沁这样没有修行过的凡人也重若千钧。
但她强撑起脊背,未曾在这样的压力中跪将下去,连语气也不曾泄露出一丝异样:“溯宁姑娘已携仆前往朝氏。”
朝氏?
听到这句话,厅中众人皆露出惊疑之色,此事又如何与朝氏牵扯上了关系?
奚氏门客的脸色也不由变了几变,若是与朝氏有关,恐怕便不是他出面能解决的事了。
对于檀沁的话,他自是半信半疑,不知她这是不是虚言包庇,藏匿下那对主仆,是以仍是要命随行护卫搜查过她院中。
檀家家主脸色虽不算好看,但还是强自忍耐下来,命仆从领奚氏的护卫前去。
正厅中陷入凝滞的沉默,檀沁清楚,未能在檀氏找到溯宁和玄云,奚氏的人大约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但此时道出手中秘密,与她原本的打算便有了出入,或要重新筹谋。
檀沁微垂下眸,眼底一片冷彻。
风雪翻卷,涉云园中林木萧森,枝上尽覆白雪,幽静如世外之地。
值寒冬之时,萦回其间的水流断绝,跨过洞门,园中景象变幻,显露出难以为常人窥探的真实。
玄云跟在溯宁身后,抬头只见参天灵木生长在赤石之上,树干泛黄,赤枝青叶,散发着朦胧灵光。
感受到周围浮动的浓郁灵气,他眼中现出几分惊叹之色。
五千余载足够人族传承数代,但对栾木这等上古灵木,也不过堪堪长成。
玄元灵鉴浮在树枝间,正有缕缕灵光涌入其中,也只有栾木这等上古之灵所蕴含的力量能代替血刹珠,尽快修复玄元灵鉴。至于寻常灵物,不过杯水车薪,作用有限。
同样,作为上古灵树,栾木有与神族出自同源的树心本源,是这世间少有能修复神族本源伤势之物。
也是因为栾木,溯宁才并不急于前往九天寻自己难得记起名字的鸣微。
比起不知从前是何关系的旧识,自是恢复伤势更为紧要。
魔族以煞气修行,除修复玄元灵鉴外,栾木对南明行渊作用有限,也是因此,他在与溯宁交手试探后,才能暂时达成合作。
溯宁抬起手,栾木泛黄的树干上灵光氤氲,几缕灿金辉芒涌现,树心本源徐徐在她掌心汇聚。
光辉涌动,树心本源没入溯宁眉心,她身周掀起风浪,玄云不得不沉下心神,以灵力稳住身形。
这位神上前来北燕,为的就是这棵栾木么?
“神上之后有何打算?”直到此时,玄云才开口问道。
“于此再留一段时日。”溯宁睁开眼,炼化栾木树心本源尚需一段时日,而她心中也尚有疑惑要解。
她对玄云又道:“去檀氏府中。”
北燕至今五千余载,檀沁不过才为溯宁讲了两千载,自是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玄云躬身应是,身形转瞬消失在原地。
溯宁走出洞门时,南明行渊披着狐裘站在步廊下,望着纷纷扬扬而落的雪,似有些出神。
十地血海中,向来是没有这等景色的。
溯宁停在他身旁,既得栾木树心本源,她如今心情便还算不错。
此消彼长,南明行渊便不如何称意了。
自朝氏得了消息后,程媪便立刻安排仆婢为溯宁备下住处,俨然将朝氏族老口中的结契之盟当了真。
“她分辨不出?”溯宁执伞,望着老妪背影,
南明行渊听出了她的意思,平静道:“或许是看出了,却不想相信。”
不愿相信真正的朝行月已经殒命于澜沧海底。
他看向溯宁,再次开口:“你可知,如今昌黎氏和重华宫都在寻你踪迹。”
以半神之身斩昌黎妙音法相,又与瀛州相关,足以在九天之上掀起一场风暴。
不过转眼便了然澜沧海底发生的事,看来在溯宁取树心之时,他也并未闲着。
溯宁不在意南明行渊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只问:“昌黎氏中神族实力,比我如何?”
南明行渊挑了挑眉,回忆一二道:“除了昌黎氏族长或有几分威胁,余者不足为惧。”
神族力量天授,也正因如此,传承的血脉也注定了其能达到的上限。
昌黎氏并非上古十七神祇之后,与神族各部相比,所掌控的道则也属中下,不过因得入神族昊天氏那位帝君的眼,近千年间势力渐盛。
“重华宫又如何?”
“重华宫之主的剑有些声名,不过你要败他,也不是不能。”南明行渊风轻云淡地评断道。
若是让九天仙神听到他这番话,大约只会觉得可笑,一个身怀人族血脉的半神,怎么可能有与昌黎氏族长甚至重华宫神尊一战之力。
自南明行渊口中对自己如今实力有了估量,溯宁徐声道:“那该觉得畏惧的,是他们。”
她执伞,走入了风雪中。
在她身后,南明行渊不觉失笑,她说得不错,若是昌黎氏与重华宫仙神寻来,才该觉得悔之不及。
他倒是有些觉得期待了。
玄云并不知一神一魔间的对话,他到檀氏府中时,奚氏众多护卫已遍寻各处,可惜未有所获。
正厅中,奚氏门客脸色难看,难道真如檀沁所言,随她入邺都的主仆与朝氏有关?
心下闪过众多思虑,他站起身,也不打算空手而返,看着檀沁道:“此女涉及十九郎君重伤之事,需随我前往奚氏陈情,檀家主当是不会有意见吧。”
话中透出的意味分明不容回绝。
对他这般态度,檀家家主心中自是不算痛快,檀沁毕竟姓檀,就这么让他从府中带走,檀氏颜面何存。
不过奚氏势大,若是执意保下檀沁,怕是会累及族中。
檀家家主只觉两难,檀沁微垂着头,像是在安静等待对自己的判决。
就在僵持之际,听了奚氏门客一番话的玄云走入厅中,替他做出了决断:“她不会随你走。”
听到玄云的声音,檀沁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也是在这时,她身周压力一轻。
檀沁向玄云一礼:“玄云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