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玄云出现之时,奚氏门客的神情更沉了,他盯着眼前自己难以探知修为深浅的老者,流露出几许忌惮之色。
“主君有命,请檀沁姑娘往城外涉云园一叙。”玄云面上噙着和善笑意,温声道。
“你是何人,敢妨碍奚氏行事?!”见他自顾自开口,奚氏门客沉下脸,怒声喝问。
奚氏?玄云恍然,目光落在奚氏门客身上:“怎么,废了修为尚且不足以让他长些教训?”
若非檀沁求得溯宁同意,奚临又怎么可能留得下一条命,妖族弱肉强食,从来没有手下留情的说法。
奚氏门客瞳孔一缩,他便是护卫口中那个废了十九郎君的老仆?!
还未等他有所反应,玄云拂袖,奚氏门客便被震飞出正厅,滚落在庭中雪地,竟是毫无还手的余力。
眼见这一幕,檀氏众人被惊得尽皆站起身来。
这可是天市境修士!
“你不是天市境……”
他至少是太微境的大能!
奚氏门客心中惊骇莫名,跟随在十九郎君身边的护卫竟还是低估了这老仆!
奚氏护卫连忙将他扶起,跌了一身狼狈的奚氏门客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上三境修士的风度,咬牙道:“走!”
玄云显然没将奚氏放在眼中,他们若再多言,不过自取其辱。
奚氏之中,听完门客回禀,奚天崇的神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是奚临的父亲,但因修行缘故,看上去仍是青年之貌,眉目间与奚临颇有几分相似。
软榻上,服下诸多灵药的奚临伤势虽得好转,但体内被破损的穴窍却不可能复原,感受着灵力枯竭的经脉,他整张脸都为恨意所扭曲,不断哀嚎痛骂着,要父亲为自己报仇。
眼见独子如此惨状,奚天崇神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追随于他的门客犹豫道:“主君,家主有命,此事需经族中商议……”
家主已经下令,奚天崇便不可能调动族中大能出手,而他自己天资平庸,体内穴窍不过才开二十一宿,连站在玄云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对奚氏族中的决定已经等之不及。
“去备车驾,我要去求见公子璟!”奚天崇冷声下令,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在这邺都之中,即便奚氏如何势大,在承天命立国的封离氏王族面前也只是臣仆。国君公子有命,谁敢违逆?
奚天崇才能平庸,在奚氏族中本也不算什么,却因缘际会与这位公子璟攀上了交情。
太微境大能又如何,他总不能时时跟在那少女身边,片刻不离!不知想到什么,奚天崇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第四十章 公子璟如今,尚且还不是国君……
室内光线昏暗,在檀沁行至床边时,隐约听到脚步声的少年从昏睡中睁开眼。在看清檀沁时,他艰难地唤了声:“阿姐……”
不过数日,他再不见初回邺都时的意气风发之态。
程复幼时便往仙门求道,檀沁与他的上一面还是在十多年前,不过当他唤出这声阿姐时,床榻上虚弱的少年恍惚间似乎和记忆中的孩童重合在了一起。
“阿姐,对不起……”程复望着檀沁,面上难掩歉疚之色。
邺都城外发生的事有诸多世族子弟见证,被废的又是奚氏的族人,不过两日间便已经传遍了邺都内外。
程复不曾想到奚临气度竟如此狭小,自己不过是胜了他一场,便落到如此境地,不仅父母为其迁怒,如今甚至连檀沁都险些丢了性命。
若是早知如此,他便不会胜这一场,但已经发生的事,又如何还能后悔。
看着少年懊丧的神情,檀沁一时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他错了么?
只因为程复出身不比奚临,所以他连在射术上胜过他,都成了一种过错么?
檀沁心绪翻腾,但最后只是握住了程复的手,垂眸轻声道:“我没事,有事的是那位奚氏郎君。”
连输一场箭都不能接受,如今修为尽废,不知他是何等心情?
经络尽损,穴窍破碎,便是换了何等修为的大能来,怕是也不可能让奚临恢复修为。
但听了檀沁这话,程复也并未因此露出什么轻松神色,奚临被废去修为,奚氏又如何会无动于衷。
“别担心。”檀沁低声道,“奚氏如今尚且不能将我如何。”
借那位溯宁姑娘的势,至少现在,她还算安全。
“事情很快就能解决了。”檀沁看着程复,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知因何而起的笃定。
这话听来似乎很难取信于人。
奚氏为北燕世族之首,族中子弟为人废去修为,这无疑是在奚氏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又怎么可能轻易揭过此事。
檀沁不过是檀氏旁支的族女,她有资格令奚氏忍下这口气?
是以在听到这番话后,程复的父母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的儿子,并未当真。
檀沁也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在探望过程复后,她自程氏角门行出,坐上了车辇。
“去涉云园。”她轻声道。
她每日都会前去涉云园中为溯宁演说北燕旧事,也是因此,奚临之父便想迁怒于她,有玄云护持,一时也难以下手。
此时,涉云园中,玄云站在萦回的水道前,手中引动灵力,林木枝叶抖动,积雪消融,化作水滴浮在空中。
随着无数水滴坠落在雪地中,不过瞬间,便有翠绿新芽自雪层下探出,在寒冬中显出勃勃生机。
远处水榭上,南明行渊负手而立,他自是看出了玄云所用术法的来源,带着几分不明意味开口:“神族竟会将道法授以妖族?”
溯宁坐在另一侧,桌案及周围地面堆了不少竹简,此时她手中正握着一枚玉简,闻言也没有抬头,只冷声反问道:“不可?”
“六界皆知,神族道法不传外族。”南明行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回答,“除数千载前,神族那位帝君曾令使者往八荒,传道人族。”
溯宁于是道:“神族道法既不传外族,当初为何要传道人族?”
这话引得南明行渊看了她一眼,眸中神色幽深,不知想到了什么。
不过最后,他还是回答了她这个问题:“大约是因为,当年妖族天庭还未倾覆。”
如烛龙、鲲鹏、金乌等上古大妖,有足以与神魔一战之力。神族传道人族,已是在妖族天庭倾覆前的事。
八荒人族原本聚部落而居,得神族授天命而立国,此后数千年间,八荒之中诸多国朝势力更迭,但只有得神族天命者方可为王。
北燕封离氏亦是如此。
北燕生民笃信,只有封离氏血脉才能做北燕的王。
南明行渊身为魔族,当然不会信什么神族天命,不过八荒人族显然都将天命神授视作至理,尤其是自诩血脉尊贵的诸国王族与众多世族。
“身为神族,这些事,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南明行渊若有所指道。
溯宁没有说话,或许如南明行渊所言,她原本对这些事再清楚不过,可惜如今尽数都忘了。
她将手中玉简扔给了南明行渊。
玉简中所录,正是修复玄元灵鉴之法。
南明行渊不长于铸器,得此法,他修复玄元灵鉴所需时日便足以缩短许多。
他带溯宁来取栾木树心本源,而溯宁以此法为换,算是各取所需。
灵光化作的飞鸟自天边掠过,振翅落入水榭之中,在南明行渊手边化作一卷简牍。
桌案上已经堆了不少这样的简牍,不必看,他南明行渊也知这大约又是邺都不知什么姓氏的世族设宴相请。
溯宁到涉云园的这两日间,已有十余世族出面邀请,不知出于如何目的送上的拜帖更是有数十之多,其中试探意味不言而喻。
不过南明行渊甚至连回绝的信都未曾传上一封,他又并非是真的朝行月,如何会在意这些邺都世族的打算。
檀沁进入园中时,只见南明行渊与溯宁各据水榭一侧,当中竟是空荡一片。
这么说话,不觉得累么?她下意识想道,不过这话也只是想想,绝不会说出口的。
“朝家主,溯宁姑娘。”她抬手行礼,礼数周全。
见她来,南明行渊收起玉简,抬步准备离开,并不打算留下来听个一言半语。
他是魔族,对人族之事自是不会有什么兴趣。
不过才走出水榭,便见着青衣的随侍带着几名护卫一路趾高气昂地行来:“我奉公子璟之命前来,尔等也敢阻拦!”
便是因为这句话,涉云园中朝氏仆婢俱都面露敬畏之色,只能跟在左右,不敢加以阻拦。
直到见了走出水榭的南明行渊,青衣随侍才停下脚步,站在山石旁躬身向他见礼,不过举止间也看不出有多少敬畏。
朝行月在继承了朝氏家主之位后,便依照北燕旧例得燕王封爵,是以在邺都之内,只论及身份,比他高的着实不多。
不过邺都人尽皆知,这位家主修为低微,性情庸懦,空担了家主之名,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着实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青衣随侍显然也是这样认为,不必南明行渊说什么,他已经自顾自地起身,目光扫过南明行渊,又看向水榭中的溯宁,大约确定了她的身份,颐指气使道:“公子璟有令,命你即刻带那伤了奚氏郎君的罪女随我前去请罪!”
北燕境中,能称公子者,唯有国君儿女。
不过青衣随侍口中的这位公子璟,在前十七年间,一直被人唤作赵璟。
十七年前,燕王携先王后出巡,封离氏宗亲借机发动叛乱,燕王于边地遇险,麾下血战杀出重围,但后方仍有叛军追来。
危急之际,是身怀有孕的燕王后主动出面,混淆了追兵视线,将其引开,为燕王谋得生机。
经数月,境中叛乱终得平息,但燕王调派的修士却只寻回了燕王后已无声息的尸首,她腹中已被生下的孩子不知所踪。
彼时,为了在追杀中保全刚出生不久的儿子,燕王后不得不在他身上施加术法,以蒙蔽叛军中修士的感知。
但也正是因此,即便北燕最善卜筮的修士,也难以推衍出她所生下的国君公子身在何处,只能确定他尚在人世。
十多年来,燕王一直派人暗中查访,却未曾觅得什么线索,直到今春之时,养父母亡故的赵璟跟随远房叔父前来邺都。
赵璟叔父因缘巧合在奚氏中谋了门客的差事,几月后,先王后之父东阳君往奚氏赴宴,无意中在赵璟身上见到了自己女儿的信物,一时又惊又喜。
在以血脉秘术确定了自己与赵璟的确有血脉之亲后,东阳君欣喜若狂,这一定就是他女儿当日生下的那个孩子!
燕王在当年的叛乱中身受重伤,常需闭关休养,他不在时,朝中诸事皆由太子成做主。
入秋前,燕王再度避居深宫,此时朝中理政的便是太子成。。他得以奚氏为首的诸多世族支持,又为燕王信重,赵璟虽是王后所生,但长于市井,也难以与他相争,是以太子成也无意为难赵璟,吩咐礼官准备祭祀,不日为他明正身份。
如今虽还未来得及祭祀,但邺都城中世族对赵璟已皆以公子相称。
听了青衣随侍这句话,南明行渊挑眉看向了水榭中的溯宁,如今,竟有人族要她前去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