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宁漫不经心地摸过他双耳间,看着他身后在不自知中狂甩的尾巴,觉得分别不大。
风雪席卷过邺都城,涉云园中,程媪坐在亭中石桌前,望着雪中静默的枯石山水,不知在看什么,有些出神。
她是天市境修士,寿命分明还足有数年,如今却日渐显出垂老之态,像是根系腐朽的枯木。
主人不在,涉云园中仆婢也就各自躲懒,不会冒着严寒在外行走。
至于朝行月去了何处,这些仆婢却是无人知晓,令暗中窥探他动向的朝氏族老颇觉莫名。
他毕竟还顶着朝氏家主的名头,真想做些什么,也会给这些瓜分他名下资源的朝氏族老带来不小麻烦。
若在邺都中向朝行月动手,必定逃不过封离氏耳目,若是令那位太子有了借他的死向朝氏发作的机会,对朝氏而言便是得不偿失了。
如今他离开邺都,任他们行事,倒算得上知趣。
倘若他能一直如此,朝氏诸多族老暗忖也不是不能容他先占着这家主之位。
原本他们还因溯宁的到来悬心,不知朝行月如何会与她相识,她的出现又会不会是他有意争权之举。
好在溯宁不过在涉云园待了几日,便前往都天学宫,也未曾再登朝氏的门,过问族中之事,让他们心下暂时松了口气。
她没有助朝行月夺权的意思便好,否则事情还真有些麻烦,从都天学宫传来的消息看,她的修为怕是不在朝氏最强的老祖之下,着实不好对付。
程媪清楚,如今涉云园中仆婢多是朝氏诸多族老的眼线,连她一举一动都难以逃过,但心灰意冷下也无意再管。
她实在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查出当日发生在海上的刺杀都有谁的手笔不算难,难的是即便程媪知道了背后都有谁,也只能处置了间接害死朝行月的仆婢与刺客。
真正的罪魁祸首仍然高坐明堂,大权在握。
鞋履踩过枯枝,发出一声脆响,程媪抬头望去,忽地怔住。
原属于朝行月的身体站在她面前,周身都为墨色雾气缭绕,半张脸陷在雾中,他面上惨白得不见丝毫血色。
南明行渊开口道:“本君想,这具身体理应还你才是。”
便算是他借用朝行月躯壳的代价。
为显化实体,他的分魂不得不彻底从朝行月体内剥离,人族本就羸弱,朝行月修为有限,已无法承受南明行渊再将分魂寄生。
这副身躯中残余的些微力量,便也只够回到邺都。
程媪站起身,浑浊的泪自满是岁月刻痕的脸上滑落,她双唇翕动,说不出话来。
就算心中清楚朝行月已死在澜沧海上,在直面真相时,她还是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哀恸之色。
见此,南明行渊也没有任何出言安慰的意思,魔族又如何能体会人族喜怒。随着他拂手,玄元灵鉴浮在了程媪面前。
在逝川修复后,溯宁才能再踏足邺都,南明行渊与她达成交易,暂时需一道行事。
“之后会有人来取此物。”他再次开口,“作为交换,本君可应你一所请。”
从还是只低阶魔物时,南明行渊行事便喜欢公平交易,无论对象是谁。
玄元灵鉴落在手中,程媪迟滞地抬起头,黯淡眼神中忽然迸发出光彩。
她并不知南明行渊是如何身份,却猜到他和溯宁大约都有不可言说的实力,足以——
“求尊者,予我一道力量。”
一道足以让她报仇的力量——
程媪所求,唯有如此。
南明行渊垂眸看着她,半张脸掩在黑雾中,神色难以窥见什么情绪,无声暗落的大雪中,他回道:“可。”
程媪向他深深地拜了下去。
黑雾消散,青年了无声息的身体向前倒了下来。
程媪伸出颤抖的手,像是不能承受青年重量,她跌坐在了雪地中。
青年安静地伏在她膝头,如同幼时。
这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或许不算聪明,可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偏偏,他们连他活着都容不下。
程媪苍老的手抚过朝行月的脸,她哑声道:“好好睡吧。”
雪山深处,停在寒潭前,南明行渊与溯宁对视,在数息沉默后,他最终还是认命地跳了下去,迎上了盘踞于潭中的冰蛇。
就她如今情形,还是别动手了,否则再陷入深渊幻象,他也得跟着倒霉。
片刻后,非暴力不合作的冰蛇耷拉着半身晕在潭边,南明行渊面无表情地衔着蛇蜕破水而出。
落在溯宁身旁,心中不平衡的魔族猛地甩起水。
于是潭边有了两只落汤鸡。
第五十五章 生在阳春三月的杏花,终于……
半月后,都天学宫外。
荆望任女童牵着自己的衣角,抬头望向学宫大门,颇有些感慨。
经多番曲折,他终于在所知有限的情况找上檀氏的门,又颇费了些功夫才见到檀沁。
毕竟他只是个无甚身份的游侠,要登世族的门着实不易。
不过见到了檀沁后,要寻长缨便非什么难事。
荆望看了身侧女童一眼,将这小丫头交给她师姐,自己便算是仁至义尽了,至于其他,实在不是他这等小人物能管。
邺都佳酿闻名于北荒,他先去哪家酒坊混上两日好?
便在荆望盘算之际,身边女童不知为何身形突然一僵,攥住他袍角的手猛然收紧。
察觉到异常,他不由低头看去,却见杏花直直地看着前方,身形僵硬,乌黑瞳眸在瞬间盈满了惊恐,仿佛后丘村那场大火又在她眼中燃起。
荆望不由皱了皱眉,女童在他腿边喃喃道:“是他……”
什么?荆望只觉莫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有鹰视狼顾之相的青年腰间佩刀,正带着侍从自前方楼阁穿过,他眉目冷厉,举止尽显傲慢。
荆望一看,便知他定是世族出身,虽不知究竟是何身份,不过看他佩刀,像是领兵的将领。
身旁再次传来女童稚嫩的声音,她话中有些哽咽:“是他带人,烧了村子……”
荆望神情微怔,再看了一眼青年,压低声音道:“低头,不许看!”
他语气严厉,女童瑟缩一瞬,低下了头。
“忘掉这些事,”荆望开口道,“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来。
两月前,陵安郡后丘村遭逢流寇,村中八十户共四百余人,无一幸免,一夜大火后,村中只剩断壁残垣。
流寇行迹不定,死的又只是些身份微贱的庶民,陵安郡中将此事搁置,显然打着敷衍了结的主意。
荆望也听说了此事,不过未曾将其放在心上,后丘村中又没有他什么至亲旧识,便是死尽,与他也无关。
后丘村紧邻着个山头,数年前,有个瘸了条腿的军汉将这里买下,又捡回了几个被父母所弃的孩子,立了座山门,叫小苍山。
在后丘村那场大火中,小苍山上下十余人也未能幸免,只有大师兄抱着年纪最小的师妹侥幸逃了出来。
屠了后丘村八十余户人家与小苍山师门的,不是什么流寇,而是着甲的北燕铁骑。
为首者高坐在马上,漠然地看着兵刃收割着手无寸铁的乡民,鲜血洒落在雪地中,开出赤色的花。
中年男人握着长枪,高大的身形踉跄着跪了下去,就凭他一人,又怎么可能拦得下上百着甲兵士。
马蹄从他身边踏过,甲胄碰撞之声响起,滔天火焰中,一切景象好像都被扭曲了。
在铁骑远去后,小苍山大师兄不顾他们回返的风险,脱离藏身之处,在大火中抢出一面还未燃尽的残破战旗。
他带着师妹来了陵安郡,想凭证据为后丘村乡民和小苍山师门讨个公道。
但最后,在郡中牢狱内,受刑濒死的他忽地庆幸,自己为了以防万一,将师妹藏在了城外破庙中,没让她随自己一起来。
荆望那时正好被关在他隔壁,得知他是拿钱办事的游侠儿,小苍山大师兄取下佩玉,请他护送自己的师妹去邺都。
小苍山还有一个人活着。
长缨在邺都。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提报仇之事。
他所拿出的玉佩光华黯淡,看上去并不如何起眼,却是件有隐匿之效的法器。
荆望动了心,应下了此事。
不过当带着女童上路后,他才意识到这并非什么轻松差事,也是从她口中只言片语,拼凑出了后丘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戮杀后丘村的,果然是大人物,他们开罪不起的大人物。
所以小苍山大师兄才会无声无息地死在陵安郡牢狱中,后丘村的破亡在郡中连半点波澜也未曾掀起。
如果她想活下去,就必须忘掉当日的事,别再想着讨什么公道。
如他们这等蝼蚁,在世族出身的权贵面前,如何有资格妄谈什么公道。
女童或许不明白荆望为何会这么说,但还是含泪点头。
这一路都是荆望在护着她,她知道他不会害她。
有侍女迎上前,问起他们名姓。
她是来为他们引路的。
荆望握紧女童的手,快走两步跟了上前,神色不见有异,更没有问起远处人的身份。
还未至离宫学舍,得到檀氏传来的消息后便在焦虑等待的长缨已经亲自迎了出来。
在听闻后丘村遭逢流寇,她寄回师门的信又迟迟不见回应,她心下已隐隐有了不妙预感。
后丘村毗邻小苍山,村中蒙难,小苍山又如何能得幸免,何况以他师父性情,也不会对乡民受戮坐视不理。
门中师妹前来,长缨自是惊喜,但之前担忧似也因此被印证,不过她心中还是抱了几分幽微希望。
或许他们都没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