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以半神之身踏上青云阶,还是在瀛州时,数度深入绝境,只为显化血脉法相?
神族曾有言,半神血脉驳杂,绝不可能化出法相。
可溯宁偏偏做到了。
也是在化出法相后,溯宁随神族昊天氏帝子鸿苍,第一次踏出了瀛州。
“于我而言,世上并无不可为之事。”
溯宁的话令荆望神情滞了数息,随即笑意愈盛,他又灌下半坛酒,说:“对,这世上何曾有不可为之事。”
只是去不去做罢了。
他似乎很高兴,站起身来,踩上飞檐,高处的风吹得他袍袖震荡,乱发狂舞。
荆望面上因酒意发红,眼神却很清明,他站在楼阁高处,俯瞰着这座城池,喃喃开口:“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玉佩在腰间摇曳,他张开手,恍惚间,又回到了少时的意气风发。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他只是个没名没姓的游侠儿,在邺都权贵眼里,不过蝼蚁。不止是他,杏花,小苍山师门上下,后丘村八十余户人家,都只是蝼蚁而已。
可即便是蝼蚁,只要不死,便能发出哀鸣。
哪怕只是让所谓贵人华贵袍服沾血蒙尘,也足够了。
第五十七章 这世道本就已经很不公平了……
一夜大雪,邺都城银装素裹,城楼也覆上厚厚积雪。
破晓刚过,天边似还有几分晦暗,坊市中便已经有人顶着凛冽寒意来往不绝。
喧嚣声渐盛,坊市中逐渐热闹起来,横亘在长野原上的北燕都城也仿佛在此时活了过来。
荆望牵着匹看上去怎么也不算神骏的灰褐驽马自坊市走过,他是个混迹市井的游侠儿,少时便家中败亡,后来便四处漂泊,今朝有酒今朝醉,身上当然剩不下什么银钱。
换了驽马,剩下的三个大钱便只够再打一斗浊酒,他举起酒葫芦向口中倒去,心下想,这也尽够了。
“他想做什么?”伞下,南明行渊开口问道。
“不知。”溯宁站在楼阁之上,纵然下方熙熙攘攘,却无人向她投来一瞥。
不过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知道了。
“你似乎并不急于回归九天。”
否则也不会有闲心在此旁观人族如何行事。
对于南明行渊这句话,溯宁没有否认,她语气平静道:“你不是也好奇他想做什么。”
这倒是也不错,南明行渊将分魂栖息在逝川之中,不过这话说得好像她做什么,真会考虑他的意见一般。
荆望牵着马停在了乐坊前,周围人来人往,他自顾自喝着酒,抬头望向前方,神情平静。
他在等一个人。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出身世族徐氏,少时便勇武过人,得北燕太子封离成看重,不过数年间便已擢升至陵安郡都尉。
任陵安郡都尉三年,他于今冬回到都城述职,朝中世族都知,若无意外,他必定再得擢升。
燕王自当年叛乱后便一直身体不佳,于是常命太子封离成代为执掌朝中诸事,但却不容他染指兵权。
北燕兵力强盛,皆由燕王心腹为将,不得燕王命,绝不会为封离成号令。
封离成因此从追随的世族中选出可堪为将者栽培,徐平津便是其一,有封离成这个北燕太子为倚仗,他擢升的速度令邺都无数世族都为之眼红。
知他得太子看重,于是回到邺都不久,徐平津便收到许多世族邀约。
以荆望身份,当然难以获知世族动向,但姜云来如今是国君公子,于乐坊设宴的世族不仅请了徐平津,还请了他。
乐坊楼高五重,其中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楼外,作各色打扮的邺都生民熙熙攘攘。
世族车辇迎面行近,辇上悬挂的和銮轻响,诸多庶民黔首听闻,连忙退至路旁,主动避让。
不管是挂在车前横木上的和铃,还是挂在轭首的銮铃,向来都是世族身份的象征。
车盖形如莲花,徐平津坐于其下,眉目冷峻,不知为何神情总让人觉出几分难言阴翳。
车辇左右有十余护卫策马随行,马蹄踏过厚重积雪,发出沉闷响声。
荆望缓缓笑了。
他握紧手中长刀,翻身上马,残破战旗自他怀中展开,大火燎燃,旗上被飞溅的鲜血都已化作暗红。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领兵戮杀郡中百姓四百余,以火焚村——”
荆望骑着那匹驽马,义无反顾地向前,手中战旗高举,在风中发出猎猎之声。
周围来往之人不由都往他的方向看来,皆面露错愕之色。
他在说什么?
迎着众多诧异与莫名的视线,荆望没有解释,只是重复着方才那句话,冬日凛冽的风灌入喉中,让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陵安郡城外的破庙中,满脸脏污的小姑娘怯怯地自破败的神像后探出头,而后一路从陵安到了邺都。
杏花是个很省心的姑娘,荆望让她忘了仇恨,不许再提那场大火,她也乖乖应下了。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没能活下来,她死在都天学宫,死在见到自己师姐那一刻,死在荆望面前。
荆望连为她报仇也做不到。
他们这样的庶民,在王权与世族面前,实在渺若微尘,不值一提。
当日能带着杏花躲过追杀,是因荆望熟知地形,又有玉佩法器隐匿行迹,方借山林之势屡屡摆脱刺客。
他这等连师承都没有的武道游侠,不说杀徐平津,或许连他身边护卫都对付不了。
但他总能做些什么。
战旗飘摇,暗色血迹似在无声佐证荆望所言,在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中,围观人群的神色渐渐有了变化。
异样的视线投向车辇中,徐平津抬头看向荆望,神情明显沉了几分。
“杀了他。”他冷声开口。
马蹄声骤然急促,得他下令,几名护卫御马上前,腰间长刀出鞘,闪过冰冷寒芒。
荆望也拔出了刀,徐氏的护卫眨眼便已近前,为首者与他短兵相接。
只是一个照面,他那把用了许多年的长刀便崩碎了细小裂口,荆望虎口发麻,被这一击的力道震得气血翻腾,口中却还是道:“陵安郡都尉徐平津,领兵戮杀郡中百姓四百余,以火焚村——”
坊市中行走的庶民黔首站在原地,停下手中动作,静默地望着这一幕。
荆望左手仍高举战旗,当他的血也溅在旗上时,口中那句话似乎也越发多了几分可信。
坊市中楼阁错落,楼上回廊逐渐也有人聚集,低头向下方望来,旁观这场突来的变故,神情难掩复杂。
他如此行事又有何意义?
一介庶民,胆敢拦下世族车驾,便是身死于此也无人问津。
而今日之后,徐平津仍会是高高在上的世族,在北燕朝堂得居高位。
在场大多数人都觉荆望此举愚蠢,但当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句话,即便为徐氏护卫逼下马,青衣为鲜血染红仍不肯住口时,四下议论声都渐渐小了下来,最终尽归于寂然。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领兵戮杀郡中百姓四百余,以火焚村——
冬日的朔风中,这句话回荡在无数人耳边,又像是震响在他们心中。
如今在这坊市中的,多是无甚身份的庶民黔首,此时如何能不生兔死狐悲之感。
或许有一日,同样的灾祸亦会毫无预兆地降临在他们身上。
和銮轻响,原本喧闹熙攘的坊市静默无声,无数道视线明里暗里落向坐于车中的徐平津。
车轮碾过雪地,纵使他从未将身份低微的庶民放在眼中,此时也觉出微妙寒意,但更令他生恼的,是乐坊回廊上数名世族投来的戏谑视线。
荆望跪倒在了雪地中,染血的战旗落下,他持刀撑住身体,徐平津的车辇逐渐行近,距他不过数丈,他却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这短短数丈,却仿佛是他不能逾越的天堑。
不过没关系,荆望顶着满脸血污笑得很是痛快,就算他杀不了他,至少今日之后,有许多人都会记住徐平津干了什么。
他身上华贵袍服,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永远也不能涤清!
徐氏的护卫看着荆望,不知为何,动作中竟也有了几分迟疑。
乐坊楼阁上,南明行渊开口道:“这便是他明知不可,仍要为之的事?”
以性命为代价,作垂死之鸣。
到了此时,南明行渊终于有些正视起对于魔族而言,近乎不堪一击的孱弱人类。
高举的长刀将要落下,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都将以此作结时,泛着寒光的兵刃滞在空中。
撑伞的少女自后方行来,声音有些缥缈:“公无渡河。”
乐坊中琴声未绝,和着她的话,落在荆望耳边。
荆望咳出两口血,在闻听此言时,喃喃续道:“公竟渡河……”
话出口时,已近力竭的身体像是被重新注入了力量,于千钧一发之际,反手架住徐氏护卫挥下的刀锋。
刀刃相错,发出刺耳铮鸣,刀势带起无形风浪,将周围几名徐氏护卫尽数逼退。
荆望神色中闪过怔然,但抬头看着向自己行来的车辇,他没有犹豫,振身而起,挥刀向车中安坐的徐平津。
他要,杀了他——
少时家破人亡的惨祸中,阿母对他说,不要报仇,好好活下去。
那是他们报复不得的大人物,所以将一切都忘了,才能活下去。
可原来是忘不了的。
这一刀,是为后丘村无辜受戮的乡民,为死在狱中的小苍山大师兄,也为了那个叫杏花的小姑娘。
徐平津以刀鞘抵住荆望这一击,神情难掩惊怒,显然不明白将要授首的荆望,怎么忽然突破护卫,到了自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