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庶民,也敢以下犯上——”徐平津冷声斥道,他着锦袍玉冠,与粗布褐衣的荆望有如云泥之别。
他原本并未将荆望当回事,不过是个尚未引燃命火的武者,连宗师境都没有,又如何能与他匹敌。
只是长刀携雷霆之势而来,在车辇中掀起风暴,伴随着轰然巨响,镌刻着阵纹的车辇炸裂开。
徐平津未及拔出刀,只能以刀鞘相抵,身体颇有几分狼狈地向后退去,落在了雪地中。
“庶民又如何?”荆望开口,乱发下一双眼亮得惊人,“你能戮杀庶民,庶民为何不能杀你!”
难道庶民,生来就该是猪羊,任世族所戮么?!荆望心口像是燃起一团火,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焚尽。
徐平津体内灵力运转,长刀脱鞘,被他反手握住,随即欺身而近,落向荆望颈间要害。
荆望不退反进,刀身相撞,他手中本就崩裂的刀刃发出一声脆响,竟是从中折断,落在雪中。
眼见这一幕,周围人群中不由传来声声低呼,许多人面上都闪过不忍之色。
在他们看来,兵刃已折,荆望如何还能有胜算。
但当徐平津的刀风在荆望脖颈间留下道长而深的血痕时,他握着那柄断刀,角度奇而险地斜刺入徐平津的心脏。
徐平津不可置信地看向荆望,怎么可能?他既非修士,又未入武道宗师之境,又怎么可能伤得了自己!
刀势在体内肆虐,他体内经脉随之爆裂,穴窍中灵力尽散。
鲜血喷溅在荆望脸侧,他恍惚想道,原来世族的血,也是热的啊。
原来世族,也不是杀不了的。
不属于自身的力量抽离,荆望力竭,他半跪在地,看着面前徐平津缓缓向后倒下的身躯,顾不得伤口传来的痛感,声嘶力竭地大笑起来。
徐氏护卫惊惶围上前,取出灵光蕴藉的丹药,想救治重伤濒死的徐平津,但还是难以阻止他的气息断绝。
“你借了他多少力量?”南明行渊问。
逝川伞浮在肩头,溯宁看向前方:“不多。”
正好与徐平津等同罢了。
如此才算公平,不是么?
“这世道本就已经很不公平了。”溯宁望向灰白天空,平静道。
第五十八章 人族身上,原来也有神族所……
当徐平津倒在雪地上时,坊市中陷入了难言死寂。
在场没有人能想到,原本已经引颈就戮的荆望竟然会于绝境中暴起,反杀了徐平津。
他不过是个庶民,却将世族出身的公卿斩于刀下。
原来血脉高贵的世族公卿,也会死于庶民之手——
诸多邺都黔首心中模模糊糊地升起这个念头,这是他们从前不敢想的事,但眼见徐平津身死,便再也难以克制这会被视作大逆不道的想法。
比起他们,见证这场交锋的邺都世族却是惊怒交加。
他们未必与徐平津如何交好,却难以不为他当众被庶民斩杀之事感到震怒难言,或许其中还夹杂着些许不可言说的畏惧。
畏惧他们自己,有朝一日也可能死在从前任其践踏的庶民奴隶手中。
这是邺都从未有过之事,也是在他们看来绝不应该发生的事。
能为太子封离成看重,以如今年纪便出任陵安郡都尉,徐平津的资质与实力自不必多言。
他体内穴窍已开二十四宿,数年间便有望突破至上三境。
荆望只是个未曾接触道法的游侠,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有世族将目光落在溯宁身上,目光忽地一凝。
素衣执伞,她是——
乐坊第三重的回廊上,姜云来也认出了溯宁,他并未因徐平津身死而觉物伤其类,反而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觉得很痛快。
从眼见杏花身死便憋在心头的愤懑终于得以消解。
他能杀庶民,庶民为何不能杀他?!
姜云来终究还是姜云来,不是北燕公子封离晟。
颈间鲜血喷涌而出,荆望终于也倒在了雪地上,感受到体内热度流失,他望着惨白天空,神情坦然。
用他这区区庶民的命,换徐平津这等大人物的命,怎么算都不亏。
鲜血浸入积雪,就在这一刻,有灼热气息在他经脉中游走,最终尽数汇聚于心口。
刹那间,有灼灼命火燃起,凛冽寒意携天地灵气没入体内,颈间伤口在无声无息间止住涌流。
在与徐平津一战后,荆望得以踏入修行之境。
感受到灵气没入伤口,他神情不由有瞬间怔然。
嘈杂议论声响起,不知在说些什么,但荆望并不在意,他艰难地撑起身,向溯宁所在深施一礼。
“多谢姑娘。”
“杀了他的,是你自己。”溯宁执伞向前,没有再作停留的意思,她只是给了他与徐平津公平一战的机会。
她从荆望身旁走过,声音听起来仍有几分缥缈:“你的酒不如何,但那阙诗还算不错。”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荆望再次向她拜下,笑道:“日后若还有机会,我定请姑娘喝好酒。”
白雪满地,坊市尽头,耀目灵光闪过,有人挡在了溯宁面前。
自燕王宫而来的老内侍微微垂首,显出谨小慎微之态。他身上气息被压制得几近于无,但体内命火凝实,更胜过已经死在溯宁手上的应矣之。
邺都之中,尚且还无人察觉应矣之已然陨落在神魔遗迹中,如他这等境界的修士,闭关数年也都是常事,何况如今不过是消失数日而已。
老内侍向溯宁躬身,礼数周到,口中道:“王上恭请尊者,入宫一叙。”
传闻中还在闭关的燕王,要见溯宁。
他的声音也透出股垂老之感,说话时将姿态放得很低。
溯宁没有看他,不疾不徐地向前,语气不见多少起伏:“不去。”
北燕境内,尚且还没有人能拒绝燕王之命。
即便对溯宁的实力有所耳闻,老内侍的神情也不由沉了几分,她未免也太狂妄了!
他抬起头,身周顿时腾起无形气浪,悉数席卷向溯宁。
溯宁脚下未停,风中卷起的浪潮似乎对她没有半分影响,连她一角裙袂都未能惊动。
转眼,她便已经到了老内侍面前,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风挟裹着地面积雪形成的浪潮便倒卷而回,逼得他不得不为溯宁让开前路。
身形难以控制地向后倒退,他体内灵力运转,想稳住重心,但还是在数十丈外才勉强止住去势。
老内侍半跪在雪地中,万钧压力加身,即便他尽力相抗也难以起身,只能目送着溯宁的身影离开,心中深觉震怖。
溯宁自伞下抬眸,望向坐落在都城中的恢弘宫阙,不知在想什么。
世人皆言,燕国是北荒最为强盛的国家,为何她却在这座城池中嗅到了浓重的腐朽气息?
急促的马蹄声在坊市中响起,都城禁卫皆着银甲,策马而来。马蹄踏过雪地,溅起飞雪,为首者面上难掩焦色,正是如今负责统管北燕都城诸事的邺都令。
在这邺都城中,消息总是传得很快。禁卫军手下养了许多眼线,总不是吃白饭的,坊市中发生的变故很快便被禀于邺都令。
他们来得着实已经够快,但显然还是晚了一步。
看着被护卫围簇在其中,命火黯淡,已然毫无声息的徐平津,邺都令面色难看。
殿下有意重用徐平津,他如今身死于城中,自己要如何向殿下交代?!
他也是太子封离成一派的臣子,当然了解封离成对徐平津的看重。
事已至此,总要有人来平息殿下的怒火。
他将目光投向荆望,仿佛在看一个已死的人。
高骑在马上的邺都令抬手,向随行而来的禁卫下令道:“将他拿下!”
胆敢戮杀世族,非万死不能赎!
都城禁卫得他命令,策马上前,手中兵戈泛着冰冷寒芒。
荆望站在原地,颈间伤口虽已止血,肩头青衣却都为鲜血浸染成赤色,看上去颇为可怖。
面对上前擒拿自己的禁卫,他未曾流露出什么惧色,更不说有什么后悔之意。
旁观者多为邺都生民,即便心下认同他的行事,更为徐平津的死感到快意,也无人敢在着甲的都城禁卫前出头,为他辩白上一句。
坊市中气氛凝滞,直到姜云来强行挣脱身边护卫阻拦,自乐坊回廊上一跃而下,执佩剑挡在荆望面前,局面才又有了变化。
都城禁卫都对这位才回归封离氏不久的国君公子并不陌生,有他挡在荆望面前,他们不得不暂时收起兵戈。
姜云来的背后,乃是执掌玄甲骑的东阳君,若是意外伤了他,谁来承担东阳君的怒火?
数名禁卫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邺都令,待他示下。
邺都令眉头一抽,他实在没想到姜云来会跳出来阻拦自己。
眼底浮起厚重阴霾,邺都令沉声质问道:“公子此举,是要包庇这残害世族的罪人?!”
他就不怕见弃于北燕世族?!
姜云来没想过这些,对于一个长在乡野的市井少年而言,这些事未免过于深远。他只知,先践踏无辜的,是徐平津。
抬头对上邺都令,姜云来的气势并不落于下风:“凡事总有先后,令尹大人何不先查清陵安郡都尉放火焚村之事!”
邺都令神色难掩恼怒,这位国君公子可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
但不等他开口再说什么,坊市中忽然有道呼喊自人群中响起:“彻查陵安郡都尉戮杀郡中百姓之事!”
这句话像是突兀砸入平静湖面的石块,霎时惊起重重水波。稀稀落落的应和渐次从原本静默旁观的人群中传来,随即,这样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