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望怔然望去,看到了坊市上下无数张庸常的脸。
他们是王侯公卿脚下不值一提的草芥,但北燕中最多的,何尝不是这些低微卑贱的庶民。这些地位低微的黔首供养着世族公卿与封离氏王族,却还要为他们所践踏。
这世道未免太不公平了。
无数道声音响起,越来越大,直到汇成一道洪流,响彻在坊市之中。
身在其中的世族彼此对视,都在眼中看到了不容错辨的惊色,这些平日对他们卑躬屈膝,连直视都不敢的庶民,怎么敢说出这等话来!
洪流下,邺都令勒马,竟是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眼底也难掩惊色。
当这些从未被他放在眼中的庶民发出相同的声音时,竟会让他生出了畏惧之感。
坊市外,溯宁似乎也听到这道声音汇成的洪流,她执伞回头,神情中现出些许怔忪。
于此时此地,在这些相比神魔堪称微不足道的北燕生民身上,她竟隐约窥得了从未见过的力量。像是在风中燃起的炬火,虽然微弱,却终究不会湮灭。
五千余年前,溯宁也曾来过八荒,北荒之民将她当做神明供奉,她也从未低下头,看到过渺小如蝼蚁的人族。
随鸿苍离开瀛州后,她受昊天氏帝君之命前来八荒,传道人族,为的是以人族之力牵制妖族。
自上古始,八荒之地便有人族与妖族混居,彼时妖族势力鼎盛,不止在九天立天庭,八荒之地也多在其掌控下,人族处境艰难。
在得神族传道后,八荒人族才逐渐有了与妖族抗衡之力,疆域扩张,不断削弱妖族势力。
“在神族眼中,人族羸弱如蝼蚁,流着一半人族血脉的半神,当然也生来低上一等。”溯宁突然开口,不知是对南明行渊,还是对自己说,“我从前也是这么觉得。”
天下生灵,或许都会作如此想。羸弱如人族,如何能与力量天授的九天神族相提并论?
直到如今,当她从前记忆破碎,摒去神族的傲慢,再次踏足于此时,站在八荒的土地上,她终于正视起从前未曾为她看到的羸弱人族。
人族身上,原来也有神族所不能及之处。
第五十九章 她不能有怨——
收回目光,溯宁回身,将坊市中僵持的两方抛在身后,径直向涉云园的方向而去。
玄元灵鉴如今尚在程媪手中,总要前去取回,毕竟南明行渊所求,需借玄元灵鉴方能寻见。
长野原的雪峰中,溯宁与南明行渊达成交易,她助他入遗落的昆吾墟求得所需,而南明行渊手上,正好有能隔绝深渊凝望的魔族遗藏。
昆吾墟原属八荒之地,也是上一次神魔大战的主战场。
自鸿蒙初开后,八荒曾数次成为神魔战场,人族传承也因此不断破灭,甚至常有断绝之虞。
面对神魔的力量,人族实在太过羸弱。
直到四千余年前,神魔再起战火,血海魔君宿殷于八荒昆吾墟为神族昊天氏帝君所戮,才终于结束这场持续近三百年的争端,神魔两族迎来和谈。
也是在这场大战中,建木所在的昆吾墟破碎,自八荒之地脱离,没入无尽虚空。
在宿殷死后,魔族内部分裂,血海十地各自拥立其主,至今未得一统。大约也是因这个缘故,神魔两族间迎来了从未有过的数千年和平,八荒之地的人族与妖族也得以休养生息,及至如今。
除玄元灵鉴外,溯宁将藏于涉云园中的栾木也一同取走。
经五千载岁月,如今栾木已得长成,便不会因为自相连的地脉上剥离而衰亡。
栾木树心本源为溯宁所取,需要数年蕴养才得恢复,比起八荒之地,九天灵气中遗留有鸿蒙灵韵,对树心本源恢复自是更为有利——昆吾墟一行后,溯宁无意在八荒再作停留。
但在离开邺都前,她还有件事需要查清。
将栾木自地脉剥离花了近两日,两日后,溯宁踏着夜色,再度回到都天学宫。
楼阁积雪被月光映明,万籁俱寂,溯宁站在明月楼上,抬眸与燕王宫中那尊薄纱蔽目的石像对视,眼中现出难以分辨清的复杂情绪。
无形力量自她身周扩散,从都天学宫向外,数息之间已遍及邺都。
游离在天地间的灵气似乎为之震荡一瞬,但邺都内外诸多上三境修士却对此未有所觉。
随着溯宁神力引动,漆黑夜幕上隐隐约约现出当日她在钟山所见的道则,如水波般闪动,光辉明灭。
北燕之中未得飞升的人族修士难以觉察天穹现出的异样,如此情形却瞒不过南明行渊的感知,即便这只是他一缕分魂。
黑雾自逝川伞下浮出,倘若南明行渊此时能化作人形,神情必定是不容错辨的凝重。
“你知道这是什么?”溯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以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沉默片刻,南明行渊才开口,他还是道出了答案,“这是神族昊天氏的道则。”
这是昊天氏与八荒缔结约契的证明。
刹那间,纷杂的记忆碎片在溯宁意识中翻涌,她看到似要撕裂的昏暗天幕下水泽漫灌,无边雷霆降临,像是要将天地都湮灭。
时间倒溯而回,瀛州之上,昊天氏的少君站在她面前,伸出了手。
‘留在瀛州,你已不可能得到更多。’
唯有跟随在昊天氏身后,才能得凌驾于众神之上的声名与权利。
溯宁握住了他伸出的手,也第一次踏出了瀛州。
不及她想起更多,识海骤然传来剧痛,像是要将神魂都撕裂,被强行压制的幻象也在此时叫嚣起来。
溯宁收紧了手,并未在神情中显露什么痛楚之色,只是喃喃道:“我忘了些旧事。”
及至如今,也未能尽数想起。
对于这句话,南明行渊不觉太过意外,先前自她行事中,他也大略能猜得几分,溯宁本也没有刻意隐瞒这一点。
感知着天穹上的道则烙印,南明行渊心中思虑颇多,神族竟可以一族之力与八荒缔结连接,昊天氏是如何做到的?
自上古以来,还未见有过先例,他也不曾想过神族会如此做。
此事原该难以被察觉,如果不是北燕世代供奉神族玄女使,令其疆域与溯宁的力量相呼应,她也不可能轻易逼出隐藏在天穹之后的道则。
更重要的是,昊天氏此举,是为达成如何目的?
南明行渊所思虑的问题,也正是溯宁想知道的。
昊天氏与八荒的联系,与当日神族传道是否有关,与她是否也有关——
八荒陨落的生灵未曾回归天地,那这些力量又溢散去了何处,作何用处?
逝川伞面飞旋,溯宁缓缓抬起手,试图引动天穹道则,繁复变幻的法则在眼中映出明灭灵光,她的神识飞快衍算。
随着都天学宫中一声钟鸣,天边渐渐褪去暗色,拂晓之际,枝头尚有残雪还未融尽。
宫墙巍峨,燕王宫中碧瓦飞甍,议政的大殿内,诸多朝臣分立两侧,正争执不下。
御台上,封离成孤身立于此,将殿中朝臣言行尽收眼中,面上虽还噙着如常笑意,温和却已不达眼底。
在他后方便是空置的燕王之位,明明距他只是几步之遥,却又仿佛不可逾越一般。
即便他如今代燕王执掌朝事,也没有资格坐上殿中王位。
若非燕王在十七年前那场叛乱中受了重伤,身为太子的封离成也不会有代掌朝事的机会。
诸多朝臣中,东阳君抬头,与封离成无声对峙,目光碰撞时似有风雷惊响。
到了此时,他们便也不必维持表面的和平。
徐平津身死,姜云来却维护作为罪魁祸首的游侠,甚至在邺都令命禁卫捉拿时出面阻拦。
虽然随着大量都城禁卫赶来,邺都令强行镇压了坊市中诸多庶民黔首掀起的声浪,将荆望押入牢狱,但没想到姜云来也跟了去,还守在狱中,非要与荆望同吃同住。
他无疑是得了之前杏花身死的教训,绝不会给他们暗中下手的机会。
姜云来是国君公子,身份贵重,邺都令拿他着实没办法,加之越来越多的邺都黎庶沉默聚在牢狱外,似于无声中酝酿着惊雷,邺都令更不敢擅自决定对荆望的处置,只能请封离成示下。
此时殿内便是为此事争执不休。
姜云来态度坚决,东阳君当然只能与他同一立场,如今邺都城中议论纷纷,民怨渐起,其中不乏东阳君的推波助澜。
这也成为了站在他一方的朝臣在此理论的有力支撑。只论朝中势力,东阳君自是无法与得到众多世族支持的封离成相比。
不过此时情况下,若将荆望定罪处死,邺都城中或许会爆发一场巨大混乱。
但对于封离成而言,若是赦荆望之罪,自己身为太子的威严何在?他更不可能容人去查探后丘村覆灭之事。
庶民黔首的不满尚且可以都城禁卫强行镇压,若失了太子的威严,又如何能找回?徐平津追随于他,若他不能令罪魁祸首付出应有的代价,追随他的世族又当作何想。
正在局面僵持不下之际,忽有一道高喝声自殿外传来。
“王上到——”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大殿中顿时为之一静,诸多北燕朝臣噤声,回身望去,神情中难掩意外,王上是何时出关的?
封离成脸上也有一瞬惊异闪过,为何他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两名宫卫持仪仗在前引路,随即,在众多宫卫内侍的拥簇下,北燕如今的国君缓缓踏入殿内。
以修为境界来算,他尚是盛年,但鬓间却已现霜白,形容如同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寻常凡人。
北燕如今的国君身形清癯,脸上不曾见有什么表情,让人难以从其中窥得他想法如何。
在他出现之时,殿中朝臣并封离成俱都躬身下拜,齐声问安。北燕境内,无人可以违逆国君的意志。
燕王未作反应,径直走过殿中,踏上石阶。
封离成垂首向后退了一步,目光注视着属于国君的袍服自地面迤逦而过。虽然身形相差极大,但封离成眉目间还是能看出几分与燕王肖似之处。
不过与喜怒不形于色的燕王不同,他面上总是挂着温和笑意,于是便更冲淡了这几分肖似。
坐上王位,燕王俯视着躬身下拜的朝臣,神色间仍然难以窥得什么情绪。他微微抬手示意,命殿中众人起身。
“方才寡人在殿外,便听你们吵得极为热闹。”
这话一出,方才争执的朝臣立时躬身请罪,心中忐忑。
燕王却没有就此继续说什么,而是看向了东阳君,口中又道:“晟儿如今还在狱中?”
他对邺都中发生了什么,竟是了如指掌。
东阳君也不觉震骇,抬手行礼,向他请罪:“未能规劝公子行事,是臣之过。”
燕王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他少年意气,难免行事不密,也非什么过错。”
闻听此言,封离成心中不由狠狠一跳,若姜云来是少年意气,并无过错,那有过错的便是……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屠戮郡中百姓在先,当得一死。”
随着燕王这句轻飘飘的话落下,殿中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便是荆望当众斩杀徐平津之事的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