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上,终于只剩她孤身一人。
她握紧了手中长枪,就像这是她在世上唯一能握住的东西。
玄云负手而立,眼见此景,却并未有上前劝慰之意,只是漫不经心地想,她手中握着的,终于是能杀人的枪。
冬末之时,依照旧例,每年北燕封离氏都会于燕王宫凤池台前举行岁祭,向九天神族献礼,以求护佑。
封离氏得天命而立国的说法深入人心,对神族的祭祀无疑是在强化这一点,向诸多世族和黎民黔首证明,只有封离氏才能为北燕的王。
都天学宫为玄女使所设,统管北燕大小仙门,在北燕地位特殊,因此岁祭之时,学宫祭酒也会携数十最为出众的弟子前往,受燕王接见。
便是对奚氏这等大族的子弟而言,能于岁祭时得燕王接见也是难得的荣耀。何况能于岁祭时列席,便可分得一盏祭祀甘露,有洗筋伐髓之效,是王族中才藏有的琼浆。
不过应矣之在任都天学宫祭酒这些年,多有闭关之时,于是便由学宫客卿代行此责。
原本他不久前才出现在学宫中明证姜云来身份的祭礼中,应当也会亲临岁祭,没想到在明月楼与溯宁论道后,他便再次失了踪影。
诸多学宫客卿也只能猜测他或许是在论道中有所得,故而再度闭关。
如应矣之这等修为的大能,当然不会如寻常弟子般点亮命灯,置于学宫之内,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早已在长野原雪峰的神魔遗迹中神魂俱陨。
以应矣之的实力,都天学宫中大约也没有修士会相信他会在无声无息中陨落。
既然他不在,学宫便如旧例一般择客卿代行祭酒之责,倒也没有什么为难之处。
不过参加岁祭的弟子,情形却与往年有所不同。
数名世族男女挡在长缨面前,神情颇有几分不善。
从前有资格参加岁祭的学宫弟子从来都是世族,今岁却混进去一个身份低微的庶民,叫他们心中如何能觉得舒服。
难道他们还比不得一个庶民么?!
“你若是识趣,便主动去寻诸位客卿,退出岁祭!”
长缨冷眼看着面前少年男女,神情淡淡,不过半月,她眉目间已然褪去从前天真。
“若有本事,便该在比试中败我,夺得前去岁祭的令符。”
她径直向前,灵力撞开了面前挡路的世族,头也不回地离开。
冬末,十二月二十七,燕王于凤池台行岁祭。
夜色还未尽数褪去,数名学宫客卿便领弟子乘车辇出发,早早向都城王宫而去。
破晓之际,当夜与昼在明月楼上方交替时,溯宁睁开了眼。
她手中握住逝川,身形转眼便出现在明月楼下。
原本似睡非睡的玄云立刻清醒过来,出现在她身旁,躬身道:“神上,如今要去往何处?”
溯宁的目光穿过邺都城,望向藏于其中的宫阙。
“燕王宫。”她答道。
第六十一章 庶民之怒,足以伏尸二人,……
凤池台位于燕王宫前殿,其上供奉神族玄女使的雕像,是北燕历代国君祭祀神明之所在。
数名着银甲的禁卫乘白狼而来,手中皆执仪仗,声势浩荡。白狼高大更甚寻常龙驹,爪牙锋利,只需一声令下,便会扑上前撕咬开敌人的咽喉。
这便是在八荒都赫赫有名的北燕白狼卫。
玄底赤纹的白狼旗在风中铺展,猎猎作响,正是封离氏王族的象征。
诸多世族公卿冕服加身,高冠博带,此时皆侍立凤池台下,场面看上去极尽肃穆威严。
长缨站在都天学宫客卿身后,身旁世族出身的学宫弟子都有意与她保持了距离,神情中隐见轻蔑之态。
在他们看来,以长缨出身,根本不配出现在这里,何况还是与他们并肩。
但前日比试中,便是这些世族修士联手,有意针对,还是未能令长缨落选。
她入学宫时分明还未开穴窍,为何能在两三月间便有了如此进境?
果然是因为那卷枪法么?
长缨并未在意这些少年男女的轻蔑,她抬眸望去,只见燕王携臣属缓步自殿中行出,玄衣纁裳,其上绣有七色章纹,配七旒冕冠。
紧随于其后的便是北燕太子封离成与燕王其他儿女,姜云来当然也在其中。
换上华贵袍服,再端上不苟言笑的姿态,他似也因此多了几分王族威仪,终于像个国家公子。
只是在远远看见长缨时,他觑着无人注意的空隙,向她眨了眨眼,神情又显出属于少年游侠的跳脱。
长缨下意识向他勾了勾嘴角,回过神来心中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姜云来什么也不知道。
或许东阳君对后丘村祸事的内情再清楚不过,但他不曾将此事告知姜云来。
即便长缨获知了真相,最终也什么都没有对他说。告诉他,也不过是徒增愧疚罢了。
无论是生为国君公子,还是以狼牙为养母换汤药,都并非是姜云来的错,即便长缨如何痛苦,也无法因此迁怒于他。
酿成惨祸的,是封离成的野心与算计。
人理应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长缨的目光落在封离成身上,显出异乎寻常的平静。
凤池台下,素衣祭者覆傩面起舞,乐师奏黄钟,歌大吕,以酬神明。
祭祀的雅乐声响起,数名封离氏宗室大臣手捧礼器立于凤池台上,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燕王踏上石阶,一步步向凤池台上供奉的石像走去。
石像高有数十丈,以薄纱覆眼,神族容貌难以为寻常人族留存,是以这尊为后来人雕琢的石像也就形容模糊。
素衣祭者舞姿古朴,裙袂翻飞间如同白鹤,乐声中,随着他们的动作,若有若无的云气升腾而起。
溯宁执伞浮在空中,垂眸看着这场祭祀,不能为人族所察的云气正向她身周汇聚。
比起卧云城中祭典,北燕岁祭的规模显然更大许多,也是因此,溯宁得以感知到的也就更多。
眼底繁复纹路闪动,灵光明灭,她抬头望向天穹,属于昊天氏的道则再度显现在她意识中。而上浮的云气正不断没入其中,加固着对八荒之地的禁锢。
溯宁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她大约知道了昊天氏是如何与八荒缔结了联系。
“这就是昔年神族传道的原因?”跟随溯宁而来的南明行渊也未曾错过祭祀中的异样,徐声道。
八荒人族皆供奉神族,却不知这样的信仰也成为了加诸于这片天地的枷锁。
天边不知何时落起了雪,逝川伞下,溯宁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凝望着燕王宫上方的道则。
燕王行岁祭之礼,凤池台明里暗里有诸多北燕大能坐镇,却未曾有人察觉她的存在。
雅乐声中,燕王亲自念祝祷文,焚香祭告神明,王权神授,这是北燕封离氏权力的来源,历代燕王都对祭祀十分上心。
随着燕王躬身,在场众人无论何等身份,都俯身向前方叩拜。
雪势渐大,连玄女使的石像上也覆上了一重薄雪,在冗长的祭祀仪程后,长缨跟在学宫客卿身后,终于踏上了石阶。
数重石阶延伸向上,两侧分别安坐着世族公卿,也在无形中标明了他们的地位。
如长缨这等庶民,原本是没有资格踏上这里的。
她拾级而上,眼前已经能看到高坐在主位上的燕王。在他下手不远处,便是北燕太子封离成。
封离成面上噙着温和笑意,望之可亲,但就是这位以宽仁著称的太子殿下,令长缨小苍山在大火中烟消云散,满门师友皆沦为冤魂。
而他仍身居高位,受北燕生民供奉。
北燕的律令不会加诸于王族,没有人能给长缨一个公道,那她便只能凭自己手中的枪来求一个公道。
即便粉身碎骨,神魂俱湮,也在所不惜。
长缨踏上了凤池台,燕王近在眼前,封离成此时距她也不过数步之遥。
就算是祭礼之时,太子身边也不乏护卫之人,而这场祭祀背后,尚且有许多大能坐镇。
但她心中并无畏怯之意。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当长缨与封离成到了相距最近之时,凤池台上有寒光乍现。
漫天飘落的大雪中,长缨召出长枪,寒光映在她眼中,那是一片大火燎原后残留的冰冷余烬。
只是一枪,她只有出一枪的机会。
长枪挑出,似有风雷惊响,直刺向封离成。
雅乐声不曾停歇,列坐于凤池台上下的世族俱都向上方望来,主位上的燕王瞳孔微微放大,几乎是在长缨动手的刹那,封离成身后护卫也有了动作,暗中隐藏的大能也随之出手,要将长缨抹杀。
但他们都太慢了。
周围一切都在这一瞬被放缓,只有长缨超脱于此。
枪势冲天而起,若有若无的灿金法则缭绕在她身周,她却恍然未觉。
她竟在这一枪中触到了神族道则。
南明行渊可以肯定,那位北燕太子,应当是活不了了。
枪势挟裹着风雪而来,如同白虹贯日,令人根本反应不及。封离成周身爆发出耀目灵光,却在枪势落下时如影遇光,飞快消融。
赤色血花在封离成心口绽开,他面上笑意就此凝固,看向长缨的目光尤有几分不可置信。
他不敢相信区区庶民胆敢刺杀自己,更不相信自己真的会死在一个从未放在眼中的庶民手里。
但无论他愿不愿意相信,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血色染红衮服,封离成的身形缓缓向后倒下,眼中神光尽数散去。
“殿下!”
在他倒下之时,周围朝臣与世族公卿皆惊立而起,乐师与舞者停了动作,惶惑不安地望向前方,不知发生了什么。
数名禁卫上前,拔刀出鞘,将燕王护在身后,守卫在凤池台下的白狼卫向前收拢,以防还有刺客出现。
没有料到自己竟未能阻止长缨的老内侍含怒拂袖,气力耗尽的她便向后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凤池台上,滚过几圈,长枪也脱手坠地。
长缨握住枪,在无数视线下艰难地自地上撑起身。
姜云来看着她,怔然不能语。同样陷入震惊无法自拔的,还有都天学宫执掌符道一脉的执事老妪与客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