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忘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白泽不甘示弱,呲牙咆哮道:“你不是也在神族手里混吃混喝!”
就算被压制了力量,强行拉开距离,两只兽还是努力伸出爪,试图互挠。
看着这一幕,溯宁和南明行渊对视,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他们刚相遇时的情形,顿时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不约而同地将刚升起的念头撇开,南明行渊将白泽和穷奇隔离开来,否则无论他和溯宁谁少了坐骑,都不免是个麻烦。
宫阙深处,泉水中升腾的寒气显化为实质,如缭绕烟雾般浮在水面。溯宁将身体浸入寒泉,不过瞬息,便有刺骨寒意侵袭全身,游走在经脉之内。
周围山石堆砌,隔绝了视线,此处侍奉的魔族已然被南明行渊屏退,四下幽寂,静得能听清寒泉中流动的水声。
南明行渊背对泉眼,屈腿而坐,散漫问道:“你需要多久?”
溯宁取出沧海月明,缭绕的寒泉雾气中,弦月自水面升起,月缺处波光潋滟,朦胧光辉洒落在她身上,像是为她披上了一重薄纱。
“不知。”
溯宁答得干脆,她的声音自雾气后传来,不由多了几分朦胧。
听到这个回答,南明行渊险些被气笑了,他回过头,正想说些什么,迎面却有寒泉水飞溅而起,眼见就要浇他一脸。
自觉理亏,南明行渊避过泉水,转回了头,悻悻将方才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真是欠了她的——
不过事已至此,便是想反悔,似乎也没有什么余地。她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之前所做的种种岂不是都做了无用功,实在太不划算。
感知到溯宁的力量瞬息自寒泉中扩散开来,南明行渊虽然心中郁卒,还是抬手撑起禁制,将寒泉与外界隔绝。
清冷月辉下,溯宁阖眸,任神识没入弯月缺处的海水,刹那间,无数道声音在耳边响起,忽远忽近,嘈杂难闻。破碎的记忆画面混乱而无序,浮光掠影般自眼前闪过,难以看清究竟,更不知从何理出头绪。
她身周气息难以自控地震荡起来,识海中不知因何传来了越来越尖锐的刺痛,溯宁却没有选择自沧海月明中收回神识,反而任意识飘荡向更深处。
她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事……
到底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穿过破碎记忆形成的洪流,溯宁在识海中见到了将记忆遮掩的浓重迷雾。
她伸手,想挥去遮掩记忆的迷雾,也就在这一刹那,迷雾深处忽有灿金光辉亮起,光辉过处,溯宁意识随之骤然消湮。
额心灿金印记亮起,溯宁意识中映出封印一角,她双目紧阖,体内力量不受控制地暴动起来。
到了此时,能静心凝神的泉水寒气已经全然失了作用,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压抑着浓重不安。
近乎可怖的力量充斥于寒泉之内,若是其中有任何活物,应当已经在这样的力量下已经被碾为齑粉。
耳畔石中火骤然变得炽烈,赤色流转,却难以令溯宁的意识回复清明。
寒泉外,南明行渊猛地抬起头,看向虚无之处,神情凝重,再不见半分笑意,深渊——
就连石中火在身,深渊竟然也还在她身边徘徊不去?!
南明行渊难以理解深渊何以会对溯宁如此执着,六界中,从来只有曾自深渊而生的深渊魔族会因血脉之故,有被深渊凝望吞噬的危险。
而溯宁体内分明没有魔族血脉,为何会令深渊对她如此执着?
为深渊凝望的魔族,少有能逃过坠入其中的命运。落入深渊后,便注定会为其同化,永远成为深渊的一部分。
南明行渊起身,在溯宁肆虐的力量下自寒泉水面掠过,向她而来。
当看到她额心若隐若现的灿金印记时,他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丝错愕之色。
他认出了这是什么——这是神族封印记忆的禁制。
以溯宁的修为,要如何实力才能将她的记忆封印,还令她无所察觉?便是以南明行渊如今实力,自问也是做不到的。
更重要的是,又为何要封印她的记忆?此事和她这三千多年间身在何处,是否有所关联?
南明行渊心下颇多疑问,但此时也无暇细思,自溯宁身周溢散的力量挟裹着风割破了袍袖,即便他动用力量与之相抗,身周还是因此多出数道细小伤口。猩红血色滴落在泉水,转瞬便被冲淡。
魔族身躯强大,得入天魔境后,六界能轻易破开南明行渊防御的存在已经寥寥无几。
难道她当真以半神之身,晋位了上神?
这听起来似乎匪夷所思,南明行渊却觉得并非没有可能,她身上许多事,本就是与常理相悖的。
只是不知那些自恃血脉的九天神族得知,会是如何神情?想到这里,他心情蓦地好了几分。
相隔数尺,南明行渊已经难以再向溯宁近前半步,两股力量交锋,南明行渊手中隔空牵引灵力,在她身周构筑无形屏障,以魔族之力为溯宁隔绝深渊投来的窥视。
这其实并不在他和溯宁的交易中,但南明行渊还是这样做了。
随着禁制成形,溯宁眉心印记明灭不定,在数息后,终于隐入识海中。身周掀起的力量风暴因此得以平息,她的身形向前倾倒,落入了南明行渊怀中。
彷如云雾的泉水寒气中,她明艳的眉目也显出寻常没有的柔和,南明行渊低头看着她:“你还是如今这样,更有意思。”
若是为深渊吞噬,化作其中无知无觉的一部分,那未免太无趣了。
带着些微喟叹的尾音飘散在云雾中,他抱着溯宁自寒泉中起身,向前方宫室行去。衣袍为泉水浸湿,迤逦在地面,留下或深或浅的水迹。
等溯宁再醒来时,已是数日后。
她自软榻上起身,染血的裙裳已经换下,垂眸看向指尖,似乎觉察了什么。
抬步向殿外行去,临寒泉的宫室依山势而建,此时南明行渊独坐在接于穹顶的窗外,举目望去,只见江水自山崖下滚滚流过,气势恢宏。
“据说天下之水,最终都会流往归墟。”不必回头,南明行渊也感知到了溯宁前来,不疾不徐地向她开口道。
身怀深渊血脉的魔族,在天魔境圆满后便有机会开启归墟。在血海十地分裂前,只有得归墟洗礼,才能加冕为得血海认可的魔君。
在前任血海魔君宿殷死后,数千载间,血海十地称君者众,却至今没有能再打开归墟的魔族。
溯宁站在他身旁,向山崖下方望去,只见江水浩浩汤汤,奔流不息,场面壮阔。
“其实要打开归墟,需要的并非是什么深渊血脉,而是归墟核心。”南明行渊看向溯宁,毫不讳言地向她道出了这件魔族的隐秘。
所以就算他是只不曾怀有深渊血脉的低阶魔族,在得到归墟核心后,同样可前往其中一探。
不必南明行渊多言,溯宁也意识到他口中所说的归墟核心是什么——前任魔君宿殷遗落在昆吾墟中的那枚帝玺。
第八十八章 这场生辰宴,或许不会那么……
魔君帝玺能开启归墟,但从上古自今,还从没有如南明行渊这等血脉低微的魔族踏足过归墟。
能入归墟的魔族少有,得入其中而不死,触及天魔以上境界的魔族,更是少之又少。
南明行渊若入归墟,注定是九死一生。
“若是你,会如何选?”他忽地向溯宁问道。
倘若她是魔族,在得到帝玺后,会作何抉择?
溯宁对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明艳眉目却现出难以直视的锋芒:“便如你所选。”
溯宁知道南明行渊会如何选,就如他早已预料到她会如何回答。
他们本就是同类。就算南明行渊如今已入天魔境,是令无数魔族俯首的酆都道魔君,他也并不会因此而止步。
羸弱如人族,尚且有渡河的勇气,他又岂有踟蹰不前的道理。
“不知天魔之上,会是如何风景?”他望着天边聚散不定的浮云,神情含笑,语气寻常得好像此行并非是场不知生死的归途。
崖上狂风卷过,素色裙裳在风中猎猎作响,溯宁风轻云谈道:“不清楚。”
溯宁忘了的事太多,连自己曾到达了如何境界也一并都不记得了。
神族中,触及上神之上的不可知之境的,也只有如今昊天氏那位帝君。
血海前任魔君宿殷便是败在了他手中。
“若是你不能渡归墟,我倒是可以考虑为你收尸。”溯宁转身,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
便当是看在他为她瞒过深渊感知的份上。
“——如果你还能留下尸首来。”她抬步,向前行去。
溯宁的话实在不怎么好听,南明行渊却并不介怀,反而含笑应了声好。
能于尘世相逢,便已是极难得的事了。
溯宁没有在酆都道中多作逗留,她昏迷数日,如今距明光妙曦的生辰不足五日,若不想错过,她便需及时回返九天了。
只是五日的时间实在仓促,也不知能不能如时赶到。
好在溯宁此前已经考虑过这一点,她昏迷时,南明行渊已命麾下先行将她备好的礼送往明光氏,不必担心会错过明光妙曦的成年礼。
她也不觉此行来酆都道中是空耗了时间。虽然未能借沧海月明恢复记忆,但至少,她知道了自己记忆不清真正的缘由。
无论其中有什么秘密,最终都会浮出水面。
穷奇振翅,自宫城而起。在酆都道胡吃海喝这些时日,他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离开时还颇觉依依不舍。
也只有当年还在苍穹殿时,才能像这样将天材地宝随意取用,便是再多留几日,他也是无妨的。
不过对于溯宁的决定,他也不敢有异议。
同一时间,琼华天,明光氏中。
数名明光氏族老列坐殿中,正在议事,脸色着实称不上好看。
自太初后,明光氏便投效于昊天氏帝子鸿苍,当日在瀛州之上,鸿苍会主动招揽溯宁于麾下,其中未尝没有她身怀明光氏血脉之故。
但也正是因此,苍离天大劫中,明光氏族中精锐皆随鸿苍战死,连族中上神也未能幸免。
也不止明光氏,在这场大劫中陨落的仙神不计其数,此劫后,九天神族的局势顿时为之一改,有如明光氏这等渐有衰落之势者,也有不乏借势崛起,在诸天殿执掌权柄者。
这三千多年间,明光氏中迟迟未有后辈晋位上神,没有上神坐镇,坐拥琼华天广阔疆域的明光氏就此引来无数觊觎目光,族中靠匆忙继任家主的明光潋秋勉力支撑。
她的资质在神族中也少有能及者,早早拜入瀛州门下,但因在苍离天大劫中重伤,就算保住了性命,也终身无望上神之境。
在身为家主的明光潋秋陨落后,明光氏颓势愈显,各方神族的态度也越发微妙了起来。
前日勾陈术以珍珑局取明光氏七山十二泽,无疑就是来自勾陈氏的试探,真正出手的,是勾陈氏那位上神。
“若不能将七山十二泽取回,我明光氏的境况只会越发艰难!”老者愤慨开口,说话时花白胡须抖动,声若惊雷。
下任家主迟迟未决,如今明光氏中诸多事务,都由一众族老商议决定。
“族中已向诸天殿递请裁决,且待昊天氏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