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是众水汇聚之处,溯宁落在无妄海尽头时,月色正好为重云遮蔽,光线昏暗,嶙峋枝桠在暗夜中伸展。
黑影幢幢,无数觊觎的目光或有形,或无形,都落在了溯宁身上。她抬步踏过,什么也不必做,身周汇聚而来,企图将她吞噬的煞气便消湮于无形。
觉察到危险,觊觎的视线立时都收了起来,飞快远离了她。
沿海生长着无数叶脉剔透,散发着莹莹光辉的花枝,照亮了昏暗血海。微光下,煞气浓郁得化作墨色云雾,盘踞于海面上,沉沉欲坠。
血海十地中为数最为众多的低阶魔族,便有许多都是由煞气化形而生,南明行渊亦是如此。
此处与归墟相连,南明行渊形体溃散,若要重新凝聚化形,便应该在此。
不过如今,她又要如何在这么多气息混杂的低阶魔族中找到他?
南明行渊重聚形神,气息与之前强盛时注定有所别。
煞气凝聚而成的低阶魔族大都生得颇为随意,或奇形怪状,或面目狰狞,不过也有不少长得还算合溯宁心意。
数团由煞气化形的毛茸茸趴在一处,还未睁眼,毛色有深有浅,看上去很是憨态可掬。
溯宁站在原地,犹豫一瞬后还是蹲身,心念微动,指尖便自千里外取来数枚充溢了煞气的果实。
对低阶魔族而言,这无疑是极为有益的灵物,数团毛茸茸的魔族都向溯宁靠近,以求得她投喂。
就在难以计数的魔族挨挨挤挤,都向溯宁而来时,雾气中忽然传来异样响动。溯宁抬眸,只见不过两个巴掌大的幼兽飞踹开前方魔族,身手矫健,不过片刻便站在了数团晕眩的毛茸茸上,骄傲地向她仰起头,皮毛在暗色中白得异常显眼。
溯宁嘴边不由泄露一缕笑意,看来不必再找了。
第九十八章 重华宫既然相请,如何能不……
半蹲下身的溯宁伸出手,皮毛雪白的幼兽这才矜持低头,理所当然地享用起属于自己的战利品。周围不乏有魔物想抢夺,都被他亮出爪强势拍开。
溯宁从幼兽神魂中捕捉到了熟悉气息,看来就算重聚形体课,变成了低阶魔物,南明行渊还是最能打的那只。
不过——
眼见他将灵果吃了干净,慢条斯理地舔起爪子,溯宁略偏了偏头,眉梢微挑,开口道:“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听她说话,幼兽抬头与她对视,乌黑瞳仁中倒映出溯宁脸庞,歪了歪头,像是疑惑般嗷了声。
溯宁见此,忽勾起嘴角,口中道:“伸手。”
南明行渊没动,她左手再取来灵果,望着灵果,幼兽顿时摇起尾巴,乖乖抬起前爪放进她掌心。
“坐下。”
南明行渊吞了灵果,蹲坐下身。
“转圈。”
幼兽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圈,等着溯宁投喂。
以南明行渊的性情,大约是装不出这副模样的,溯宁心下道,看来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过看在他如今生得还算可爱的份上,她也不是不能勉强看护他些时日。
溯宁向南明行渊勾了勾指尖,形如白犬的幼兽轻易理解了她的意思,想想方才吃到的灵果,也就没有什么抗拒,摆着尾巴跳入了她掌心。
吃了灵果能变强,变强才能活下去,活下去才能……他模模糊糊地想道,记不清后面是什么了。
与蹲坐在自己手中的幼兽对视,溯宁点了点他湿润鼻尖,最终还是没忍住,抱起他与自己鼻尖相触,眼底显露出些微笑意。
既然已经找到南明行渊,溯宁便无意在血海多留,带着他回返九天。以他如今情形,随溯宁前往九天,却是比留在血海要安全许多。
虽然寻到南明行渊没费多少功夫,但来往于血海还是花了数日,出血海时,思及之前与鸣微说好的事,她便没有回方仪氏,先往玄罗天栖梧州一行。
因鸣微之故,溯宁从前也去过栖梧州。但那毕竟已经是数千年前的事,加之她如今记忆时好时坏,对如何去栖梧州,记得实在不怎么分明。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身上神族气息的缘故,相隔千里,玄罗天中仙妖便远远绕行,不敢近前。溯宁敛去气息,终于向只路过的羽族问到了前往栖梧州的方向。
将神族气息敛去,溯宁看上去便与寻常仙君无异,也因此省了些许麻烦,入栖梧州后并未引来什么羽族注意。
原野上遍植凤凰木,抬目望去,只见满树凤凰花盛放,灼灼欲燃,连成炽烈花海,恍惚间像是天边都要被烈火点燃。
便是溯宁,也不免为眼前堪称壮美的景色驻足。瞳眸中映出赤色,她置身花海中,风过时,枝头凤凰花坠下,自肩上跌落。
南明行渊正趴在她怀中,凤凰花摔在鼻尖,引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
低头嗅了嗅,没闻出什么问题,于是他张口将蕴含灵气的凤凰花吞了下去,下一刻,成功地被苦得吐出了舌头。
虽然魔族什么都能吞噬,但也不是没有味觉。
溯宁看着这一幕,不由想道,待他修为恢复,想起自己都做过什么,表情应该会很精彩才是。
她抬步向前,灿烂花海如同赤焰,其中正有不少羽族来往,越向花海内,出现的羽族便越多,其中有不少现出了原形落在凤凰木上,不时有喧哗声传来。
每逢凤凰花开时,栖梧州羽族便会齐聚于此,或展露翎羽,或高歌鸣啸,以此较量,最为出众者能得一顶凤凰花冠,也算羽族中难得的盛事。
也是为这个缘故,如今花海中才会如此热闹,各路羽族齐聚,站满树上树下,各自点评着谁的翎羽最为鲜丽,谁的叫声又最是清亮。
凤凰花海深处,年逾数千载的古木已长成参天蔽日之态,满树花开,却是素洁雪色。
此处不见有其他羽族来往,鸣微孤身坐在树下,琴音自指尖流泻,像是林间簌簌而过的风,又像是流经山石的泉鸣。
当琴曲至尾声时,他抬头,便见炽烈花海中,溯宁向自己行来,不由得生出几分恍惚。
“阿宁——”
他站起身,溯宁已经近前,忽有素洁花朵跌落,像是一场雨。
素白凤凰花落在她发间,鸣微抬手,下意识想为她摘去,却见溯宁怀中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张口将花咬进嘴里。
不出意外,南明行渊再次被苦得吐了舌头,向溯宁发出告状般的嗷呜声,她手中取来枚灵果才叫他消停下来。
“这是……”鸣微看着溯宁怀中的低阶魔物,不由皱起了眉。
阿宁赶往血海,便是为了这只低阶魔物?便是他恰好生得副讨阿宁喜欢的模样,又如何值得她特意往血海中走一遭。
对于他话中疑问,溯宁没有作详细解释,只回道:“我受人所托,看顾他一段时日。”
这不过是只血海中随处可见的低阶魔物,为何?得她特意看顾?鸣微打量着才得重新凝聚形体的南明行渊,一时未能从他身上觉出什么异常。
无论怎么看,这就是只实力低微的寻常魔物而已。
见溯宁无意多说,纵使心中颇多疑问,鸣微也止住了话头,没有再追问。
心下却不免觉得黯然。
究竟是从何时起,他们之间横亘了许多不能告知的秘密?
溯宁不知他在想什么,抬头看向开着素白花朵的凤凰木:“这便是你我当年种下那一株?”
鸣微点头,轻声道:“已经五千年了……”
他们种下这株凤凰木,已是五千多年前的事。在溯宁离开后的许多年里,这里又种下了无数株凤凰木,聚木成林,花开时绵延成赤海。
鸣微原本以为,他已经没有机会与她并肩看凤凰花开,但如今,她又得重回他身边……
他垂首看着掌心所藏那朵赤红如火的凤凰花,抬起头:“阿宁……”
溯宁看向他,在她目光下,鸣微将出口的话忽又一滞。
不等他再说什么,天边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啸鸣,鸣微面上怔忪褪去,露出凛然之色,循声望去,只见灿金光辉凝结为羽箭,伴随着啸鸣声,穿破重云,向栖梧州而来。
刺目金光声势浩大,栖梧州中众多羽族也有所察觉,纷纷抬头看向上空,感知到光辉中蕴含的力量,顿觉心旌摇曳,悚然而惊。
一时间,整片栖梧州都为这道携雷霆之势而来的羽箭陷入了惊慌,在无数羽族的注视下,金光飞掠过天际,迅疾得仿佛要将天穹撕裂,最后向凤凰花海的方向落下。
神族……
灵霜自巫祭大殿中走出,望着逼近的金辉,神情凝重。
神族为何会突然向栖梧州出手?!
随侍在她身旁的凤族女使眼底也现出惊疑,还是在灵霜开口后才回过神。沉声交代数名凤族女使出面安抚羽族众,灵霜轻身而起,化作身披彩羽的凤鸟,振翅往凤凰花海去。
炽烈欲燃的花海中,金光破风,啸鸣声尖锐刺耳,倏忽已经近前。
溯宁抬眸,眼底映出灿金光辉,裙裳在不知从何处而起的狂风中翻飞,化作幼兽的南明行渊趴在她怀中,似对危险毫无所觉。
危急之际,鸣微下意识向前一步,身后现出翅翼光影,想为溯宁挡下飞驰而来的金光。
但不必他出手,溯宁抬眸,眼底亮起灿金,抬手握住了那缕向她眉心而来的羽箭。
两道力量碰撞,骤然在她身周掀起重重风浪,袍袖翻卷,羽箭振动,嗡鸣不止。
“重华宫行神族大比,我等恭候明光君前来——”
随着羽箭在溯宁手中破碎为无数灵光,苍老低沉的嗓音响起,这竟是一道邀请。
溯宁收回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面上辨不出太多情绪。
羽箭掀起的风浪余波中,凤鸟振翅化为原形,灵霜上前,也顾不得施礼,目光全然落在鸣微身上:“君上,你可有妨碍?”
鸣微摇头示意自己无妨,也顾不得再提方才所念,看向溯宁,神情凝重道:“阿宁,重华宫此举,只怕其意不善。”
为溯宁斩去法相的昌黎氏族女,便是拜入了重华宫修行,如今以箭相请,怎么看都不像只是请溯宁去观神族大比那么简单。
“何况重华宫之主,正是——”鸣微对上溯宁的目光,沉声道,“当年坐镇瀛州的神尊之一,青商上神。”
鸣微少时便与溯宁相识,当然也知她昔年登上青云阶后发生了什么。
纷杂的记忆碎片涌向意识中,溯宁隐约记起了那张高高在上的脸,长剑摔落的声音似再次响在耳边,又为汹涌而来的语声淹没。
识海中再次传来刺痛,耳畔石中火灼热升温,溯宁喃喃道:“他还活着?”
“青商上神当时隐于天外铸剑,是以不在瀛州之中。”灵霜轻声解释道。
瀛州尚在时,青商便已晋位上神,以剑法闻名于六界,有锐不可挡之威。九天上神中,能胜他者屈指可数。
灵霜不觉得溯宁能是这位上神的对手。
虽然方才羽箭并非出自青商上神之手,难以断定此举是否出自他授意,但为稳妥起见,不要赴约是最好的选择。
谁也不能保证,青商上神会不会看在她是瀛州弟子手下留情。
鸣微心中分明也有同样的担心,却没有出言劝阻,他知道,溯宁一定会去。
“重华宫既然相请,如何能不去?”溯宁轻轻笑了起来,语气听起来有些渺茫。
她如今心中有惑,正要向那位青商上神求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