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明光君应该不会让我失言于人?”回到溯宁身边,南明行渊含笑问。
溯宁觑他一眼:“酆都道魔君,何时会在意人族的生死了?”
“她既以善意相待,回以善意也是应当。”
夜色中,南明行渊和溯宁同行,径直向虞渊十二部的主城前去。
第一百零九章 愿我人族能修戈矛,薪火……
越往北行,虞渊中人迹渐密,各部族沿河筑城,甚至开辟出大片田地,种下供人所食的灵谷。
就算南明行渊如今修为还未恢复全盛之时,以他与溯宁的速度,有虞渊舆图指路,不过两日间,便已经抵达虞渊十二部的主城外。
与褚岩城这等拓荒不过百年的城池相比,虞渊主城当然恢弘得多,其广甚至丝毫不逊于八荒中北燕的都城。
切割得并不算规整的黑石堆砌成城楼,透出古朴厚重之意,虞渊十二部的旌旗高悬城头,其上浸染着暗色血迹,在风中尽显肃杀。
要立足于虞渊这等险地,注定要以鲜血开路。
数道或强或弱的气息在溯宁感知中亮起,如同天幕上散落的星辰。虞渊人族中最强者不过仙君境,自是难以避开上神感知,更是对溯宁的出现无所察觉。
感知蔓延,昊天氏帝君残留的神力突兀闯入溯宁意识,她抬眸望去,同南明行渊穿过城门内外来往的诸多人族,循迹前去。
高有数丈的玉碑耸立在城中,碑上以神族文字写就轩辕等十二部族被迁于虞渊的罪名,加以昊天氏帝玺,昭示着虞渊人族所背负的罪孽。
这里原本只有一尊玉碑,直到轩辕部族长观玉碑坐化,在陨落前取石立碑,将生平所悟术法义理皆录于碑上,示于后人。
自此,虞渊十二部的人族仙君在陨落前,都会于此立碑,以记所悟法理,渐渐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于是数千载岁月过去,这尊神族降罪的玉碑周围,林立起了成千上万座刻录术法义理的石碑,凡虞渊人族,无论是何身份,都可前来碑林中体悟道法。
此时,碑林中心,青年玄衣鹤氅,负手而立,面前所对正是昔年轩辕氏族长留下的第一块石碑。
凝望碑上字句,他神情沉静,眼底幽深如渊,让人难以窥得隐于其下的情绪。
“族长。”身材高挑的女子从后方行来,向他抬手一礼,口中提醒道,“燧人部等各部族长已经先后入城。”
虞渊十二部的人族虽同气连枝,但仍不免有部族之分,随着向主城外拓荒,十二部族各自修筑城池,分而治之。
依照旧时所定,每逢秋后,十二部族族长都会于主城,共商要事。
轩辕长秋是轩辕部这一代的族长,他在两千年前入仙君境,其后继任族长,直到如今。
他也是虞渊中修为最强的几人之一,十二部中,比他年岁更长的人已经少有。
听闻女子所言,轩辕长秋沉声道好,却没有立刻动身。
凝视着石碑,他俯身,在碑前郑重拜下,神情肃穆,举止间不知何故透出了决绝意味。
他们不该再寄希望于神族不知何时会降下的宽恕。
轩辕长秋站起身,侧脸显出恍如利刃出鞘的锋锐,他带着女子转身走出碑林,没有再回头。
沿路有不少前来参悟石碑术法的人族,见了他,纷纷行礼问候,得他颔首回应,神情与常无异。
也是在轩辕长秋离开碑林时,高处,溯宁俯瞰着林立的石碑,偏斜的日光下,她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真是壮观。”
身旁,南明行渊与她并肩而立,凝神望去,良久,忽而轻声叹道。
这些石碑并非如何宏伟的建筑,却由无数虞渊人族心血凝聚而成,从此薪火相传,以至如今。
北燕邺都城中,生于血海的魔族曾在微渺人族身上窥见点点萤光,此时此地,这座碑林中,萤光相聚,化作人族不灭的炬火。
溯宁面上不见有什么表情,也就难以为人觉察心中所想。她没有说话,抬步踏入碑林。
这一刻,随着感知延伸,在她眼中,碑林上镌刻的术法义理化作实质。灵光蕴藉的字文自碑上浮起,悬在她身周,有序流转。
溯宁抬步向前,诸般术法瞬息便在她眼底拆解又重组,就此了然。
此时仍有不少人族身在碑林中参悟道法,却无一人察觉溯宁前来,只是在不能为他们所见的明灭灵光中,往日艰深晦涩的术法莫名变得明晰,令他们生出诸多体悟。
溯宁一步步向前,神识飞快推衍着术法,但只是如此,尚且不足——
她停在了那尊为昊天氏帝君设下的玉碑前。
玉碑煌煌,无论经多少年风霜雨雪,也不能将神族加诸于虞渊人族身上的罪孽消磨。
帝玺余威扰乱了她的感知,源自神族血脉的威压加身,令她体内灵力运转也不由为之迟滞几分。
就算一时感知不清,溯宁却未作犹豫,指尖力量汇聚,她并指为剑,刹那间锋锐剑意显露,将神族帝君的力量强行撕开一道裂隙。
混杂着灿金的鲜血自虎口滴落,转瞬隐没,只有南明行渊有所察觉,他神色微有些沉,这就是昊天氏那位帝君的力量么?
黑雾弥散,吞噬了周围涌来的昊天神力,南明行渊跟在溯宁身后,踏入了为她剑意撕裂的罅隙。
周身传来莫名的失重感,感知所触及尽为虚无,让南明行渊下意识抓住了溯宁的手。
黑暗中,溯宁向他投来目光,南明行渊立时便道:“如今还不知是何情形,有个作伴的总要强上几分。”
溯宁没说话,但也没挣脱他的手。
话虽是这么说,南明行渊意识中却有杂念,不受控制地一掠而过。
只是刹那,脚下便触到了实地,这像是地下的一方洞窟,暗得不见丝毫天光。除了溯宁和南明行渊外,洞窟中不见其他生息。
微尘漂浮,黑暗中,南明行渊与溯宁目光相对,才意识到他同她好像离得太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吐息。
他匆匆收回手,掌心闪过灵光,顿时将洞窟照亮。
其实以神魔感知,就算不见天光,也并不影响视物。
南明行渊没有再看溯宁,将目光环顾四周,只见洞窟石壁上遍布朴拙壁画,线条虽粗糙简陋,但以寥寥几笔便勾勒其神,令人轻易便能领略画中所述。
这是谁留下的?
他饶有兴味地拭去石壁浮灰,将壁画尽收眼底,目光最后驻停在对神像顶礼膜拜的人族身上。
有人向神魔奉上祭祀牺牲,祈求降福禳灾,借得微末力量,可呼风唤雨,移山填海。也有人服下仙花瑶草,乘云而起,飞升九天。
这是太初之前,八荒人族孱弱,除了求诸于神魔,祭祀供奉,得其垂怜施以微末力量外,便只有服下生于八荒之中的奇花异草,或能侥幸升仙。
巨树连通天地,百仞无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注一)。
这是建木——
壁画中所绘,是生有建木的昆吾墟。
昆吾墟还未破碎时,有人族聚居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得九天降下谕令,昆吾墟中人族为神族昊天氏帝君立神像,每岁祭祀不绝,因感其诚,昊天氏帝君召数十人族入九天,于神族紫微阁习道法。
所以这些居于昆吾墟中的人族,是虞渊十二部的先祖?
南明行渊若有所思,他将目光移向后方,只见烟云渺茫,有烈焰在恢弘宫阙中燃起。
就算有诸般禁制加持,人族还是于冥冥之中受到牵引,在紫微阁内见到了这枚鸿蒙初开后,天地间最后一缕混沌本源演化的火种——原本应该属于人族的火种。
得这缕火种,人族便可燃体内命火,求道长生。
但在落入八荒前,混沌火种为昊天氏帝君所得,藏于紫微阁内,以参悟道则。
壁画上,九天缭绕的雾霭中,数十人族凝望着混沌火种,最终,向前伸出了手。
于是那缕火种自九天之上飞散,如同陨星,向八荒坠落。就算是以神族帝君的力量,也难以阻拦火种飞落。
这是天道的意志。
随着火种坠落,自东向西,由南往北,八荒之地上,无数人族体内有火焰燃起。
“原来人族当年所窃,并非什么神族道法。”南明行渊轻声开口,打破了洞窟中沉寂,话中似有叹息之意。
他们真正所夺的,原来是人族踏入道途的火种。
灼灼火焰映在溯宁瞳中,她凝望着画中之景,似有些失神。
便是她也不知,原来虞渊先祖窃法背后,有如此真相。也对,这样的事,神族帝君又如何能容其流传。
后来发生了什么,无论是溯宁还是南明行渊,心中都很清楚。
混沌火种既失,昊天氏帝君不免震怒。
他何曾想到,如同蝼蚁一样的人族,竟能夺自己藏于紫微阁中的混沌火种。
玉碑携雷霆之怒落下,数十人族神魂俱湮,但只是如此,尚且不足以平息昊天氏帝君之怒,于是其所属部族十余万人,尽流放于虞渊。
以轩辕部为首的十二部族,从此成了仙神口中虞渊罪民。
但在虞渊地下,有残魂弥留于此,徘徊不去,最终在消散前,将当年真相存留于世。
“虞渊十二部的先祖,在取混沌火种时,可曾想过此举定然会获罪于神族帝君?”南明行渊开口,话中意味未免有些复杂。
溯宁并非他们,当然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抬眸,壁画已尽,只留寥寥两行字。
‘我等累部族至此,万死难赎。但命火不燃,我辈人族终究只是祭祀牺牲,为神魔役使,为仙妖驱策,不得自主。’
越往后,山壁上刻下的字迹越发散乱起来。
‘便是获罪于神,若能换得千秋生民立命,终不负此身。’
‘愿我人族能修戈矛,薪火相传,不必求诸神魔。’
第一百一十章 得诸天殿正名,今释虞渊……
虞渊主城内,十二部族族长列坐厅中,气氛沉凝。
许久,面色忧苦的中年人开口:“当真要如此?”
在神族面前,便是仙君修为,也算不得什么。事关无数人的生死,他自是不能轻率。毕竟一旦做了决定,便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或许还有希望能求来诸天殿的赦令……”
“再重演三千多年前的旧事?”轩辕长秋打断他的话,冷声反问,不欲让他们再心存幻想。“我人族倾其所能应九天大劫,一人未归,最后却被定以怯战之名!”
十万修士,这几乎是被迁于虞渊的十二部族当时能拿出的所有兵力,就连轩辕长秋才成年的兄长,因修为足够,也随之同往。
他们在离开虞渊时,便已经做好了殒身九天的准备,所求便是以己身性命,为族人争得脱离虞渊,重回八荒之地的可能,又如何会怯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