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树木哗然弯下了腰,枝条树叶在风中绷直,唰唰颤动。
一阵阵音爆发生在四面八方。
脚下大地开始震颤。
闷雷般的呼啸响彻在地底、山缝、半空。
空间与时间仿佛不复存在,颠簸在无形的巨浪之间。
“轰——隆——”
那一片磅礴黑影,沉沉陷入群山。
山棱消失,山腰崩毁,山根陷落,火光冲天。
尘雾扬上半空、巨殿沉落地底,此时此刻,仿佛倒是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心感。
从遥远处望去,洛洛能够看见一股清晰的“势”,托举坠落的封神殿,减缓崩毁之势蔓延。
它极其温和,对抗毁灭,与天争命。
她回眸望向圣人。
他眼睛里的疲倦更加深重,他的脊背再难立直,他的神魂化身变得黯淡无比。
洛洛心想,他和那些口口声声满嘴天下苍生的人完全不一样,他只是喜欢一片云、一阵风、一棵树、一朵花、一群蚂蚁……他无差别地善待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
她的心脏沉沉往下坠。
他不是不知道有三个宵小之徒正在算计自己,他只是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假如扔下一切,他自然可以轻易捏死那三只蝼蚁。
但那不是他的风格。
“嗡嗡。”
她飞向圣人,停在他翻飞的袖袍上。
她很想很想保护他。
烈风拂起她身上的绒毛,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气质凛冽的蚊。
“轰——轰——轰——”
地底闷震不绝。
一道道地光撕扯闪烁,地火勾动天雷,万道雷火如瀑。
翻起的尘泥渐渐往下沉落,忽一霎,天地寂静,云止风歇。
连绵的山峦不复存在。
封神殿大半陷入地底,部分斜斜耸立于地表,沐浴过雷火之后,金铁巨壁散发出深寂的、恒星般的冷光。
洛洛惊叹:“嗡!”
圣人一步一步走向封神殿。
他这具神魂化身已经很不稳定了,大风吹来,总能把他的一部分身体吹得向后扬起。
像个融化的泥人似的。
洛洛悄悄飞到他身后,用她的背部和尾部,承托他的身躯,用力往前拱,给他一点小小的前进助力。
途经一处小镇。
青石板路在地动中鼓起,平整的房屋变得高低不平,乍一看,倒是有种错落有致的美感。
这里并没有发生太大的灾难。
“圣、圣人?”
一处打场上聚集了不少避难的村民,有人看见了圣人,微带惊恐地喊出声来。
众人循声望过来。
此刻的圣人就像一座过河的泥菩萨,身体斑驳,这缺一块,那缺一角,形容可怖。
“你……你要死了吗?”一个稚童尖叫着问道,“圣人你是不是要死啦?”
人们早已经习惯了圣人不搭不理,并没有指望他能回答。
今日他却停下脚步,慢慢转头望过去。
人群一惊,稚童的父母慌了神,急忙将孩子护在身后。
圣人残缺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
“是啊,我要死啦。”
他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洛洛嗡一下飞到人群上方,磨动着口器,准备狠狠叮咬几个说话难听的人。
此时此刻,她绝不愿意再让他听到那种话,一句也不行。
她静静等待片刻,却没听到往日熟悉的辱骂声。
也许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劫后余生,人们的表情都很迷茫。
少了贪婪,也少了戾气。
“咱们镇子离得那么近,都没出事,是圣人出了力吧……圣人不是总会做这些大事吗,修大堤,修大堰,修地脉……这一次,也是圣人吧……”
“圣人圣人,我们老是骂你,其实只是希望你多为我们做点事,没想让你死……”
“我不想骂圣人的,但是不骂圣人,别人会骂我,我只是不想挨骂,不想和别人不一样。”
“圣人死了,世上就再也没有圣人了。”
洛洛默默收起口器,扇动翅膀,追向前方夕阳下越拉越长的身影。
*
圣人站在路边等她。
他抬起手指,让她落在他的指甲盖上。
“嗡……”
洛洛眼前一花,只觉斗转星移,天旋地转。
回过神,她已置身封神殿。
圣人不见了,只剩她孤零零一个蚊子。
环视四周,嵌镶在殿壁间的无数长明灯,就好像圣人无处不在的注视。
她扇动翅膀,嗡嗡往前飞。
一路上能看见零散的妖魔尸首。
上古时的封神殿里,妖魔并不算太多,不像她那个时候,密密麻麻都住满了。
心念刚一动,身旁的殿壁上就传来一道悠远的声音,好像戏台上的旁白一样。
化为封神殿的圣人告诉她:“阴煞之气,是人世间的恶气。”
洛洛点头:“嗡!”
这个她知道,越是不太平的地方,阴煞之气便会越浓。
封神殿:“世外邪气自混沌而来,与此间阴煞媾和,便能催生出妖魔。”
洛洛懂了:“嗡……”
所以他把邪气渗透的那个裂口封印在天上,远离尘世,自然就没有阴煞之气,也不会催生出太多妖魔。
如今,封神殿轰隆隆掉下来了。
圣人要死了,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妖魔繁殖。
洛洛怔怔地想:他那么累,也不知道那些菜叶鸡蛋,算不算是压向他的一根又一根稻草呢?
他应该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但是并没有回答。
洛洛漫无目的往前飞。
穿过一条殿廊,前方传来人声。
她悄无声息贴着阴影飞过去,看见太仪君、天夤君与鸿瞢君又在神殿里相聚密谈。
太仪君皱眉:“我得到不少消息,都说圣人要死了。”
天夤君道:“我的人可以确定消息属实——怎会如此?”他的脸色难看至极,“难道这世间当真没有飞升之法?就连他也……”
太仪君的脸色同样难看。
侧眸一瞥,鸿瞢君却低着头在轻轻地笑。
“你笑什么?”太仪君不解,“他若是也不能飞升,你就算能够夺舍,又有何意义?”
鸿瞢君温声细语道:“你们觉得他要死?我看未必。”
“哦?”二人对视一眼,“何出此言?”
鸿瞢君慢条斯理:“合道者,以身合道也。化神乃身神合一,合道,则是以己之身,合天地大道,从此调度天地灵气为己之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搬山倒海不在话下。”
天夤君皱起眉心:“你怎么一副掉书袋的样子,仿佛你不曾合道一般。”
鸿瞢君失笑。
他嘴唇微动,低低嘀咕了一句:“就是不曾啊。”
扬起脸,他笑道:“夺天之力是要付出代价的。合道越深,遭受‘天道’的侵蚀和反制便会越狠,每一个合道者,最终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疯魔而死。”
“你到底要说什么?”
鸿瞢君道:“天夤兄,你觉得他像是疯魔的样子么?”
那二人沉吟片刻。
太仪君迟疑道:“你是说……他看似要死,实则是要大成飞升了?没道理啊!”
鸿瞢君叹息:“其实是有道理的。二位,这封神殿坠落,本该带来一场滔天浩劫,不是么?天崩地裂、火山喷涌、万里赤地……可是为什么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