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楼,我军不能撤。无论我们是偏师回援,还是全军后撤,放在边军那边看来,都是我军胆怯心虚的表现。我军示弱,敌人势必胆壮。我们好不容易将敌人的气势压下来,若是自己示弱的话,那接下来的仗,就更难打了。”
吕六楼蹙眉,孟聚的话寒意太深奥,他理解不了。
“镇督,您说得有道理,但打仗的事是来不得半点马虎,若敌人真的朝靖安派兵偷袭,那我们怎么办?”
“放心,六楼,我已经有了万全的考虑。若拓跋雄真的敢偷袭靖安,我就要让他看看我的杀手锏!”
吕六楼很想知道孟聚的“杀手锏”是什么,但孟聚神秘其事,说什么都不肯透露:“放心吧,到时你就知道了!”
最后,吕六楼只能无奈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孟聚眼神复杂。
以一路偏师在延桑牵制自己,然后主力突袭靖安——从军事角度来说,这确实是一步好棋。如果拓跋雄真的这么做了,自己压根无法应对——分兵回援的话会被拓跋雄逐个击破,全师回援会被他压在靖安再来一次围城。
这是一步好棋,唯一的缺陷是,拓跋雄没时间了。
要进逼靖安,攻下靖安然后回师围剿自己,这起码要一个月时间——倘若拓跋雄真那么够种,只为了出一口气就置大业不顾,继续跟自己在北疆这边纠缠的话,那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胜算的。
如果拓跋雄真能下这个决心,孟聚确实也做好了准备,他备下了“杀手锏”那就是就是下令部下投降,自己背着包袱开溜。
拓跋雄也好,慕容家也好,鲜卓人谁得天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当然,孟聚也知道,这是很不负责任的做法,但比起驱使部下们飞蛾扑火般投入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事。孟聚觉得,这算对他们负责了。
虽然有很多人都声称荣誉比生命更重要,也有很多好汉说自己不怕死。他们的嗓门嚷得很高,说得也很动听,但孟聚总是觉得,这些怕只是特例。自己麾下的大部分军官和士兵,他们都有等着他们回家的妻儿和父母。部下们追随自己,不是为了荣誉或者其他什么,而只是为了很现实的俸禄和军饷,还有对未来荣华富贵的憧憬。
如果自己已没了获胜的希望,那就不该白白将他们生命浪费,做能做的事,不要为虚无的梦想送命。这就是孟聚所理解的道德和荣誉。虽然未必能让同时代的人理解,但他对此问心无愧。
在城楼上散步一直到天黑,孟聚才慢悠悠地下了城楼,却见一个军官侯在城楼的出口处,他如木桩子一般笔挺地站着,黑色的斗篷在夜风中翻飞着。
孟聚看了一阵才认出是,来者正是木春。
“木副督察,有事找我吗?怎么不上去说,等了很久吧?”
木春微微颌首:“镇督在考虑大事,末将不敢打扰。只是有件事要禀报镇督,今天城里来了几个人,说是想求见镇督大人。”
孟聚的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他隐隐嗅到了转机的气息:“有人要见我?什么人?”
“带头的一位是姓文的书生,他说是从乐平那边过来的,说是镇督的熟人。”
孟聚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淡淡道:“这样啊,先请他们到客房那边住下吧——哦,你说来了几个人。除了文先生以外,还有些什么人呢?”
“除了那书生外,还有两个人,他们没通报身份,只知道一个姓易,一个姓李。末将看来,这两个人都不简单。有一股刻悍杀伐之气。该是边军的军官,身份也应该不低。他们二人奉那姓文的书生为主。”
姓易和姓李的?孟聚心中略一思索,便猜出来人是易小刀和李赤眉了。
文先生是拓跋雄的心腹和幕僚,他过来谈判是很正常的事。但让易小刀和李赤眉也过来,拓跋雄打的是什么主意呢?仅仅因为他们都跟孟聚打过交道,有两分情面好说话?拓跋雄该不会这么糊涂吧?
“请他们先住下吧。对了,记得让他们几个分开住。”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二百二十二节 忘怀
孟聚本打算让文先生和易小刀他们分开住,易小刀与李赤眉和自己都有点交情,说不定到时能从他们嘴里透出些情报,但对方好像猜出了他的打算,三个人坚持要住在一起。即使说没有合适的大院子,他们却依然坚持:“只要有一个房就够了,我们可以住一起,打地铺睡也无妨。”
听到木春很愧疚地回报说没完成好任务,孟聚真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他想起了前世的一个笑话,说是去买一颗钉子得三个人去,其中一个是经办的,一个是财务还有一个是监察。看这架势,这次来的三个谈判代表是要相互监督的——不过,这也说明了这三个谈判代表心虚到了何种程度,这种表现,不单是彼此不信任,简直连自己都不信自己了。
“既然他们坚持的话,那就安排他们住一起吧,我们也没必要耍这种小花招了。”
来的若是旁人,孟聚肯定要晾对方一下,让他们等上两天,心里发慌。这样自己接下来的谈判才能取得主动。但知道来的是文先生,孟聚也懒得使这些招数了——上次,自己足足晾了对方七八天,但对方还是一点没动摇,可见此人心志坚定如钢,用重复的招数对付他肯定是不行的。
当晚,孟聚就在自己的住处摆下了酒席,邀请三位谈判代表过来用餐。
夜幕初上,谈判代表们联袂而至。孟聚迎出大门,笑吟吟地拱手行礼:“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得见兄台风采如昔,真让在下欣慰。”
眼见孟聚态度客气,笑吟吟地朝自己走来,文先生松了口气:孟聚的态度不错,看来今天不会出现斩使立威的场面了。他也挤出一张笑脸,正待迎上去行礼,却见孟聚直直地从他身边走过,对文先生身后的人深深一揖:“赤眉兄,别来无恙?”
李赤眉耷拉着脑袋跟在文先生身后,眉头紧蹙,神情阴沉,孟聚这么突然撇开谈判正使朝他迎了上来,他不禁慌乱起来:“呃……孟镇督,您好……”
“上次在乐平一别,好久不见,李兄可还好?诸事可还顺利?”
“还好还好,有劳镇督大人牵挂了……”
李赤眉背后发热,他应答着,一边偷眼望向自己的两个同伴,却见文先生膘了一眼自己,眼神中大有深意。
李赤眉心下苦笑,知道这下自己麻烦了,上次自己和部下在乐平全师而归,就有不少流言蜚语传出说自己暗中与孟聚勾结,元帅本来就在疑心自己,这下真的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他连忙介绍:“孟镇督,这位文先生,您也见过的。文先生是元帅身边的大人物,这次的差遣,他才是正使。”
听李赤眉这么说,文先生这才脸露笑容。他上前一步,鞠身作揖:“后学晚进文汉章参见镇督孟大人。镇督大人,别来无恙?”
文先生笑容可掬,礼仪周全,但孟聚压根没理他。他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你上次来过的——对了,赤眉兄,这次你过来,兄弟我可是准备了一罐好酒,十五年的老陈酿!上次在乐平,大家有事喝的不够痛快,这次你到了东平的地头上,咱们可得好好畅饮一番了!”
孟聚一手牵着李赤眉,很热情地将他迎入堂室里,却对其他二人视若不见。
硬生生被撇在门外,文先生脸上掠过一丝愠色。他对易小刀说:“易将军,看来孟镇督和李将军的交情真的不错呢。”
易小刀懒洋洋地说:“孟聚和很多人交情都很不错的。”
文先生被窒了一下,半天没说出话来。他都闹不明白了,元帅派这两个人给他担当副手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个畏畏缩缩,一个阴阳怪气。
说是赴宴,其实双方都明白这场宴席是怎么回事。面对琳琅满面的一桌子菜肴,大家象征性地动动筷子就完事了——呃,易小刀是个例外。从头到尾,他一路在吃个不停,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咀嚼声一直没停。
最后,还是文先生看不下去了,他干咳一声:“呃,这个,易将军。我们要谈些很重要的事……”
易小刀很无耻地挥挥手:“没事没事,你们谈你们的,不会妨碍我吃东西的。我的胃口一向很好。”
“问题是你吃东西妨碍我们谈判——有人在旁边啃猪蹄,谁还有心思谈正经事?”
大家恶狠狠地盯着易小刀望了一阵,终于还是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就在易小刀响亮的咀嚼声中,边军和东陵卫的唇枪舌战开始了。
“孟镇督,大帅托我们向您问候。虽然目前大家发生了一些误会和冲突……”
“文先生,一些没意思的话就不必说了吧。你过来是为什么,我们大家都清楚。这不是误会,更不是冲突,而是赤裸裸的战争。
在延桑城下,我军击败了入侵东平境内的贵部兵马,都将赫连八山被我军阵斩当场,我军大获全胜。现在,拓跋雄派你过来谈什么呢?如何赔偿我们的损失吗?”
文先生脸上微露愠怒,即使是不共戴天的大敌。按照礼仪,在进入谈判正题之前,双方都会互相问候寒暄下,说一些“发生了不幸的事,大家都很难过”之类的废话。现在,孟聚就这样毫不遮掩、赤裸裸进入了正题,而且还摆出这么嚣张的架势来,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但既然孟聚选择了敞开说话短兵相接,文先生倒也不惧他。他沉声道:“孟镇督,你们确实是在延桑打了个胜仗。但既然如此,想必你也知道,你们击败的赫连八山,他们只是我们的一部偏师而已,这样的交战,对元帅的大军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
“若是一次延桑算不了什么;那我们若再来两次、三次延桑大捷呢?”
“孟镇督,兵凶危急,打仗的事,您未必能每次都这么好运气的。元帅雄踞北疆,说句不吉利的话。即使再来三四次延桑大战,元帅照样能挺过去,他老人家实力雄厚,输得起!孟镇督,您自信有这么好运气吗?孟镇督,以东平陵卫的实力,只要输一次,你们就会全面崩溃了吧?”
孟聚笑笑,他慢条斯理地说:“靖安、乐平、延桑——我军赢了何止三次?文先生,与你们边军打仗,我们一直是打赢的。我很有信心,我能继续赢下去。”
“孟镇督这话,未免说得太满了……”
“我说,你们两个能不能快点?你们再这样罗嗦下去。老子胡子都白了你们都谈不出个结果来!”
插话的人是正在吃东西的易小刀。他一手抓着个猪蹄子,一边撕咬一边含糊地说:“我说,文先生。孟镇督,你们就不能痛痛快快把条件摆出来?行就行,不行拉到我们走人!大家心里都明白什么意思,你们这样唬来唬去有啥意思呢?
文先生,你也不用浪费口舌了,孟聚这种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要吓唬他,你是白费时间;
孟镇督,你也别挺了,大家知根知底的,这仗,你们东陵卫是打不下去了,把元帅惹恼了,跟你们来个玉石俱焚——你自己是不怕死,但你也要为你手下这帮人想想,为靖安的父老想想!你可要记得,你在天香楼那还有个相好的马子呢!
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想要什么,摆到桌面上来说话,你我都省事。”
被易小刀这样半认真半笑话地说出了实情,孟聚不禁有点狼狈。不过,好在对面文先生的表情也颇不自然。大家算是扯平了。
易小刀的插话虽然粗鲁,却是很管用。孟聚和文先生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迟疑。
过了一阵,文先生慢吞吞地说:“易将军的话,倒是也不无道理。虽然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但元帅先前的初衷并没有改变,我们依然愿意与孟镇督和睦相处。所以,上次元帅提出的条件,那是依然有效的。”
孟聚淡淡一笑:“让我做东平镇督吗?元帅实在太瞧得起在下了。”他斜眼睥睨着文先生,眼神里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嘲讽味道来。
看着孟聚的眼神,文先生说不出的憋闷。他也弄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明明元帅兵多将广,地盘广阔,兵力更是数倍雄厚于孟聚,但现在的样子,却象孟聚才是掌握优势的一方似的——老话说得果然没错,强的怕愣的,对着一个不怕死又无所求的二愣子,即使强如元帅都得退避三尺。
“孟镇督,我说过,只要你肯归顺元帅,不但元帅先前的条件依然有效,除此以外,你上次提出的条件,那也不是不能商量的。”
“我上次的条件?”孟聚愣了一下,才记起来,上次自己提出的,只要拓跋雄交出申屠绝和宇文泰,自己就答应与他善罢甘休。
“怎么,莫非元帅现在想通了,愿意把申屠绝交出来了吗?”
文先生摇摇头:“那是不可能的。申屠绝是元帅的部将,宇文泰也是元帅大人的部下,他们并没有背叛元帅,也没有做对不起元帅大人的事。若是无缘无故将他们交了出来,元帅无法服众。”
“哼!文先生,你又想来消遣我了!”
看到孟聚板起脸很想要发飙的样子,文汉章心头一颤。他不敢耽搁,赶紧继续说:“孟镇督,您不要急。学生只是说,元帅没办法把他们公开交给你,但事情并不是没有变通法子的——元帅的意思是,倘若孟镇督您肯加入我们这边,那您也就成了我们的人。这样的话,倘若您与申屠绝和宇文泰有什么私人恩怨要解决,那是你们的私事。元帅不会插手,也没有人会来阻挠。”
孟聚愣了好一阵,他蹙起眉头:“什么意思?”
“孟镇督,边军是一个很大的团体,作为这个团体的领袖,元帅他必须要坚持一些原则。让步到这个地步,这已是我们的极限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倘若你还不能接受的话那没办法,大家真的只好回去各自点齐了兵马,再来厮杀一场了。
当然,孟镇督,除了这个以外。你有什么要求,你也可以提出来。能答应的,我们尽量答应你。合则两利,分则俩败,镇督,请您三思吧。”
屋子里静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关切地注视着孟聚。
他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呢?
…………………………
当晚,吕六楼是凌晨两点,在睡梦里被人叫醒的。
“吕将军,镇督大人有请。”
“孟镇督?”
听到是孟聚的邀请,吕六楼浑身的睡意顿时跑得不翼而飞了。他知道,孟聚不是大惊小怪的人,这么半夜里把自己叫起来,肯定是有要紧的事。当前,东陵卫与边军战事正紧。十有八九是战情有变了。
“镇督大人在哪里?城楼上吗?”
“不,大人在住处那边,等着您过去呢。”
吕六楼匆匆穿好了衣裳,跟着孟聚的警卫出去,两人顺着长街一路策马小跑,长街清冷,寒风嗖嗖,整个城市安静地沉睡着,连绵的屋檐犹如守夜的卫士树立于长街两头。
孟聚的房间亮着灯光,灯光柔和的透出窗户来。吕六楼站在院子的台阶上,月光清凛如水,他敲响了房门:“镇督大人,末将过来了了。”
门里传来了孟聚的声音:“六楼吗?进来吧,门没锁。”
吕六楼推门而进,
案上点着油灯,照得整个房间亮堂堂的,但孟聚却坐在离文案很远的一个堂阶上,恰好是在阴影中,他在黑暗中安静地坐着,瘦削的背影落寞又颓废。
吕六楼微微蹙眉,孟聚显得消沉,寂寞,令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他沉声问:“镇督,可是出什么事了?”
“六楼,没事。”孟聚站起身。从阴影里走出来,吕六楼这才看到,他手上提着一个酒罐,他专进来的时候,吕六楼闻到了一股酒气,他吃了一惊:“镇督,你……你喝酒了?”
“喝了,但还没醉。”孟聚摇摇头:“这酒,实在太淡了。要想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六楼,陪我喝两杯吧。”
一时间,吕六楼只觉啼笑皆非,孟聚半夜里把自己叫醒唤来,只是为了让自己陪他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