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先生苦涩地笑笑。他说:“镇督,申屠绝与你有仇,您誓要处置他为叶迦南镇督复仇,这份忠义之心,我们都很敬佩,所以,在他的事上,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但对宇文泰的事,能否请镇督大人您三思?宇文泰以前不知天高地厚。曾对镇督大人您出手,但那时,大家各为其主,大家并无私怨,似乎不必非要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吧?
这种江湖人物,不过是工具而已。
以后的北疆,将成孟镇督您的天下了,宇文泰这种人物,以前能为元帅所用,今后亦能为镇督大人您所用。黑狼帮虽然是地方帮会,但在北疆也算有实力。
这些地头蛇,他们消息灵通。熟悉地方,以后办什么事,您也方便。以镇督大人您今日的威势和地位,再与此等小人物纠缠,似乎有失身份?学生窃为镇督大人不值啊。图谋大事者不该沉迷于小怨。”
孟聚笑道:“呵呵,我本来就不是做大事的人。”
看文先生还待再说,孟聚摆摆手:“宇文泰的事,将来再说吧。文先生,我想与你谈的是另外一件事。”
“镇督大人,不知是何事呢?”
孟聚起身,对文先生深深一揖,后者急忙起身避开,急道:“镇督。您如何使得这番大礼?”
“先生料事准确,眼光独到。胸有韬略,尤善审时度势,实为无双国士。孟某胸中有一困惑,久久思索不得而解,特来请教先生,还望先生能不吝指点。”
文先生恍然,他说:“镇督。大家虽然相识不久,立场不同。学生也颇为佩服镇督的人品。倘若镇督信得过的话。学生愿为镇督大人您谋划一二——不知您有何难题呢?”
“文先生,这个难题也正是你带来的——关于怀朔、高远和沃野三镇。你说我是接受好,还是不接受好呢?”
一时间,文先生真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他摇头晃脑地叹道:
“孟镇督当真是个妙人,天底下也唯有您会这样问我了。您明知道我是元帅派来赠与的使者,却问我该不该接受……”
“无妨,我信得过先生。”
孟聚正视文先生,双眸清洌如水。
文先生笑笑,他垂下了眼帘,闭目沉思。片刻后,他睁开眼:“镇督。依我之见,您还是接受比较好。”
对这个答案,孟聚并不感到意外。他问:“这样的话,我军兵力不足以分镇五省,如何是好?”
“掌控武川、东平两镇,遥控怀朔、沃野、高远三镇。政治为主,武力为辅。对魔族,以魔制魔……”
文先生说了一半,忽然连连摇头:“不行,我不能再说了。孟镇督,再说下去,我就要对不起元帅了。”
但纵然只是这半截话,已让孟聚有种醒瑚灌顶的豁亮感,他已明白文先生的意思了。
“谢谢先生指点,孟某感激不尽。”
“镇督不必客气唉。”
文先生摇晃脑袋,神情有些懊恼,像是在后悔刚才说得太多了。
“孟某还有一事请教:当今天下,战云密布。以先生之见,孟某应当如何自保呢?”
这次,文先生回答得很爽快:“镇督,以学生之见,以您实力,自保是绰绰有余的,但要争霸天下又是力有不及。所以,学生以为,镇督您最好的办法是保存实力。在北疆静观中原大局好了。学生料定,眼前的纷乱只是暂时的,最多一年,中原大局必定。
待新朝鼎立后,以镇督您的勇武威名再加手上的实力,无论新朝皇帝是谁,他都会来招降镇督您的,届时,只要镇督您应付得当,公侯之位是绝对跑不掉的。”
孟聚笑笑:文先生这个主意看似为自己着想很稳妥,其实也是带了些私心。若是孟聚真的在北疆稳坐不干涉中原,那拓跋雄也就不用担心后路,对上慕容家自然大占上风。到时要是拓跋雄当上皇帝的话,以两家的恩怨,不要说什么公侯之位了——孟聚如果放聪明点,他最好自己逃进草原当魔族算了。
“文先生,元帅大举南下,与慕容家交战在即——依你之见,元帅有几成胜算呢?”
文先生沉声道:“镇督,元帅英武,北疆军将勇猛,士卒精锐,再加上以大义王师伐不道逆贼,人心所向,天下英雄定然应者如云。此战,学生对元帅很有信心。”
孟聚“呵呵”轻笑几声,显得很自信又不以为然的样子。在他的笑声中,文先生觉得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他忍不住问:“镇督大人。不知您可有何高见?”
“呵呵,先生把慕容家看得太弱了。而且,元帅的敌人也未必单单是慕容家——希望元帅果真能托先生吉言,大奏凯歌吧。”
笑容一敛,孟聚沉声道:“但假若,我说只是假若元帅战运不佳,未能一战而奏捷,文先生,你觉得元帅的前景如何?”
文先生默然。其实,这也是他最担心的问题。假若一战失利,失去根据地的北疆军队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闷闷不乐地说:“镇督,您说这事,有何用意呢?”
孟聚很诚恳地说:“文先生,倘若元帅一路奏捷,顺利入住洛京的话。那自然没什么可说的。但若是他日事不如意,元帅兵败的话……文先生,你倘若要重新作出选择的话,希望你能考虑下我这边。孟某虽然势力不大,地盘也很小,但孟某确实是求贤若渴。
假若真有一日,先生愿意来投的话。孟某愿为先生遮风挡雨,以心腹待之。”
文先生愣住了,他久久凝视着孟聚不说话,眼神十分复杂。
良久,他长叹一声,起身作揖:“镇督大人,夜已深,学生请求告辞了。”
孟聚站起身:“文先生,我送你出去吧?”
“不敢劳动大人,学生这就告辞了。”
第二天,文先生就离开了武川城了。走的时候,他也没来跟孟聚道别,只是让身边人报告了一声。当孟聚接到消息赶去送别时,文先生已是翩然出城了。
……………………………………
十月二十九日,孟聚率了一旅兵马,径直从武川直扑葛县。第二天黄昏时,孟聚抵达葛县城外。
葛县的官吏已经得到了武川易主的通报,所以,当确定城外抵达的兵马是东陵卫的兵马后,他们很爽快的打开了城门,迎接东陵卫入城。葛县县令统带着县中官吏在城门外迎接孟聚,态度恭敬而诚恳。
在东平和武川孟聚都与当地的官府打过交道,他很理解这些地方官吏的心态。对于拓跋雄和孟聚之间的斗争,谁是正统谁是反逆,地方官员们其实并不关心。
对治理地方的文官来说,北疆的军头们不管谁得势,六镇大都督拓跋雄也好,东平镇督孟聚也好,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分别,哪个军头控制了地方,他们就乖乖俯首听令好了。军阀们也需要文官来帮他们治理地方、上缴赋税和征集劳役,谁占据了地方都要依靠文官来统治。
倘若说你来我往的军阀们是天上的浮云,那文官们就是扎根大地的岩石,任凭风云变幻,它自巍然不动。
见到葛县县令卢达,孟聚没表露自己东陵卫镇督的身份。他问了对方姓名和官职后。开门见山地说:“卢县君。吾等奉有紧急军务,要抓捕一个潜逃凶犯,烦劳贵县予以协助。”
卢县令的态度很恭顺:“大人既然奉命办差,卑职定然尽力协助。请问卑职如何做才能帮上大人呢?”
“我要找一伙外来人。他们一共十几个人,来葛县不久,领头的人受了伤。县君,最近这阵子,葛县有没有生面的外来人住下?麻烦贵县帮我查下。”
卢县令立即就招来了县衙的李捕头。孟聚把问题又给他问了一遍,还强调说,倘若有人能提供情报的,东陵卫愿奖励二十两银子。
李捕头约莫四十来岁,长着一个通红的酒糟鼻头,样子有点猥琐。孟聚还没说完,他就笑了:“这位大人,看来是俺老李的运气来了。俺知道一伙人,他们是半个月前住下来的,看那形迹。十有八九就是大人您要找的人了。”
孟聚精神一振:“这伙人有多少人?他们形迹如何?”
“他们一共十五人,都是青壮的汉子,在庙前街租了个院子住下。小厮跟我报过,这伙人四门不出,只是隔几天就要去药铺请蔡郎中上门帮抓药,每次一请就是二两银子,出手很阔绰。
小厮怀疑,这帮人有点不地道,身上都暗藏兵器,搞不好是哪里的汪洋大盗失手躲在这边养伤的。我也去看过,觉得不像。这伙人都着便装,但看那做派,像是军队里的人。他们不像江湖上的贼子,倒象一伙逃兵。大人明鉴,抓逃兵的事不归县里面管,既然他们没在葛县闹事,我也就没理会他们。大人您这么一说。十有八九,就是他们了。”
“很好!李捕头,你带路,我们这就过去!倘若真是我们要找的人。你的二十两银子就到手了。”
当下,李捕头精神抖擞,带着一众东陵卫兵马疾扑而去。
在庙前街口,东陵卫官兵统统下了马,提着刀剑蹑手蹑脚地跟在李捕头后面跑过去。好在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在街上的人不多。看到大群官兵和捕快这么涌过来,街上闲逛和溜达的闲汉和妇人都吓得跑远了,也没惊动什么人。
在一户外表普通的小院子外,李捕头指了指院子门口小声告诉孟聚:“这院子没有后门,不过围墙很低,怕他们会翻墙逃了。”说罢。他飞快地闪身躲在了东陵卫官兵身后,摆明是不肯先冲进去的。
孟聚看着这院子,微微蹙眉。
“李捕头,你来敲门,就说是里正来查问路引了。”
李捕头苦着张脸,心想东陵卫真他妈差劲,说话不算数。当初说是让自己带路就好,现在又让自己来骗开门,这是伙拿刀拿枪的亡命之徒,万一走了几个,回来找自己报复怎么办?
但将来的风险很大,现在抗命的危险却是更大。这个冷面的东陵卫军官身上有一股煞气,有种发号施令的威严气势。这样的人,李捕头是万万不敢得罪的。
他苦着脸,上前用力敲着门,扯着公鸭嗓子嚷道:“张家院子里头的外来汉子,俺是乔老七,看路引啦!快拿路引出来!”
李捕头喊了好一阵,里面才有人反应。有一个粗鲁的男声在里面一边开门一边嚷道:“乔老七,你少假正经,看个鸟的路引!缺了酒钱你直接跟咱说就好,百来个钱总是有的,休拿幌子来……”
话没说完,门拉开了一半。看到外面黑暗中人影憧憧,刀光闪闪,那人吓了一跳,急忙就想关门。但东陵卫蓄势已久,哪里容得他关门。几只手同时伸出,顶住了大门。几个亲兵涌入,将那开门的汉子擒住。要捂他的嘴巴。但那家伙力气甚大,几个挣扎竟被他挣脱,扯开了嗓子高声喊道:“敌袭。”
这声喝号一出,孟聚立即确定了,这人肯定是边军出来的。他低喝道:“不要管他,让后面的人收拾!跟着我,只管冲!”
孟聚一马当先扑了进去,三十多名亲兵擎刀在手,跟着他猛冲而前。
这时,院子里也涌出了几个人。有的手中还拿了兵器,但看到门口黑压压涌进来的那一片刀光剑影,这帮人立即转身就跑。孟聚一眼扫过,在中间没看到申屠绝。他喝道:“一个都不要放过——白狼办差。跪下!顽抗者当场格杀!”
顿时,院落间响起了厮打声和吆喝声,但很快平息了。在大群武装陵卫的突袭下,那几个军汉压根没有还手之力。有两个反抗的,当场被杀了,剩下的统统丢下武器跪到了。
孟聚一手握刀,走近了一个被俘虏的军汉,他沉声喝道:“申屠绝在哪?”
眼见孟聚气势汹汹,刀刃上还在一滴滴地淌着血呢,那军汉连一丁点扮好汉的想法都没有。他立即指着院子里的一间房,颤声道:“旅帅……在里边……大爷,求您莫要杀我……”
没等他把话说完,几个亲兵已冲了过去,抬脚直截踹开了房门,士兵们蜂拥而进,孟聚紧随其后。
这是间平常的民房,进得屋子,孟聚先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他扫眼望去,房间里的布置很简单,黄泥墙,土炮头,墙角有个灶头,上面还搁着药罐正在煮着,一个长衫的郎中在灶边抱着头蹲着,不敢抬眼看冲进来的官兵,害怕得浑身直哆嗦。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大汉本来是躺在炮上的,看到涌进来的官兵。那汉子用手肘支撑着身子,半倚着墙坐了起来。借着那煮药的灶头红色火光,孟聚看得很清楚,这人身材魁梧,粗眉大眼,颧骨凸出,正是申屠绝。
为了追杀申屠绝,孟聚多次出生入死,数次近在眉睫的机会都让他给溜走了。但现在,再次看到这个生平大仇,他的心情竟是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甚至有闲暇借着那红色的煮药火光,把申屠绝好生地端详了一番。
申屠绝变了很多。他的头发斑白,脸色蜡黄中带着黑,眼神黯淡,面带病容——相貌的改变还在其次,更关键的是他气质的变化。那股凶残而跋扈的气息,毛从申屠绝身上消失了。现在,躺在床上的,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而已。
孟聚感到十分失望:那个桀骜、强悍而凶残的敌人,那个红光满脸、声音洪亮的莽汉,怎变成了眼前这苍老而衰弱的病夫?
难道,自己豁出性命来,上天下地地追寻的,就是这么一个可怜巴巴的家伙?不要说自己郑重其事统带一旅人马过来,就是葛县的李捕头,抓他也是手到擒来!
看着官兵大群地涌入,申屠绝显得有些慌张。他一手抓着被子,一手握着床边的剑,手还在不断地打颤。
他低声叱道:“你们是谁的部下?干什么的?”
“申屠绝,久违了,我们又见面了。”
申屠绝循声望来,于是,他看到了孟聚,身形一震,脸色大变。
两人对视了一阵,申屠绝避开了孟聚的视线,低下头去。因为房间阴暗,孟聚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当申屠绝再度抬头时候,他脸上的惊惶之色已经褪去,反倒显得平静起来——既然来的是孟聚,那自己结局如何已经是注定了,他倒也不必再担心,心情反倒踏实下来了。
他盯着孟聚,沉声问:“孟聚。是谁卖了我?”
孟聚心中暗赞申屠绝聪明,他没答话,反问道:“申屠绝,当年你谋害叶镇督时,可想到了今天?”
申屠绝脸色一黯,他低沉地说:“孟聚,算你赢了,也不用饶舌。我申屠绝一生纵横塞北,杀人无数。死在我手上的人多了,一个叶迦南算什么!我今天死你手上。倒也不冤,只求你告诉我一件事,到底是哪个出卖了我?让我做个明白鬼就好!”
孟聚冷笑:“那你就做个糊涂鬼好了——拿下了!”
亲兵们蜂拥而上,按手按脚地擒住了申屠绝。他也没反抗,任由东陵卫士兵用铁链脚错将他绑了起来。在捆绑的时候,他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孟聚,喊道:“孟聚,告诉我。谁出卖了我?”
孟聚压根不理,喊道:“拖出去!”
士兵们将申屠绝抬手抬脚地抗了出去,一路上,他依然在叫嚷着:“孟聚,求你了!让我死个明白。求你!!”。
但孟聚冷笑着,只是不理。在快被拖出门时,申屠绝终于喊出声来:“是不是元帅?啊?告诉我,是不是拓跋雄?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他!”
“申屠绝,你下去问阎罗王吧!斩了!”
就在院子当中,侩子手手起刀落,将申屠绝一刀断头——申屠绝这家伙,运势太强了。吸取了前几次被他翻盘的教训,孟聚根本不敢搞什么“将他擒回镇督大人墓前斩首祭灵”或者“生擒交给叶家”之类的事,抓到了立即杀,省得再出什么意外。直到亲眼看到申屠绝一腔鲜血喷出,人头落地,孟聚才算松了口气。
杀掉申屠绝,为叶迦南复仇,这是孟聚长久以来的目标。现在,终于杀掉了这个大仇,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孟聚背上卸下似的,他感觉既轻松,又有种空荡荡的失落,像是失去了生活的目标。
他抬头仰望,黑暗的夜空,无数璀璨的星辰正在闪烁不停。在那灿烂的星河间,一双明亮眸子正在注视着自己。
想到自己走过的这条艰难的复仇之路,那些腥风血雨的斗争和流血,还有无数牺牲的战友和兄弟,泪水慢慢模糊了孟聚的眼眶。
镇督,王柱兄弟,您们在天有灵。可曾看到这一幕了吗?大凶已诛。你们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