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征北将军每年需返京觐见圣上两次;……
前一阵子,南唐朝廷派来主持谈判的使者是兵部侍郎石康,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倘若不了解的人,会把他当成武官而不是文官。这位兵部侍郎的性子就如同他的相貌一般粗豪,他笑呵呵地告诉孟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朝廷能给东平军这么优厚的待遇,把六镇地盘划给东平军,这已经完全是看在孟征北曾在北府担任鹰侯任职多年的情分上了。
饶是孟聚对跟大唐朝廷谈判的艰难已有心理准备,但对方还价之凶悍还是让他倒吸冷气——这已经不是就地还钱了,这简直是把价还到地下室,还是十八层的地下室,偏偏那个石侍郎还整天在孟聚耳边苍蝇般嗡嗡噪杂不休:“征北将军,你是咱们的自己人,陛下才有这样的皇恩浩荡啊。能设镇开府,独立统领一军,还能拥有自己的军管辖区。翻遍史书,这种待遇,连我朝的功勋世臣都不曾享受过,更不要说你这样的北国降将了。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征北将军您可千万不要错过了啊!”
被迫要放弃六镇以外的所有地盘,把兵马削减到只剩两万人,所有辛辛苦苦打下的地盘都要吐出去,这几年的仗等于白打了,这样还叫做皇恩浩荡,偏偏石康这厮说得又是情真意切,孟聚这口气憋在胸口,险些憋出了内伤来。
这样,双方的价码实在差得太远,事情没法谈,就只能拖下来了。江都那边都换了几茬的使者了,谈判还是进展不大,所以,对南唐新过来的谈判使者,孟聚也没抱多大的希望。但对方既然千里迢迢来了,不接待也是失礼,孟聚便在当天中午设宴款待南朝使者一行。
这位苏侍读的形象很符合孟聚心目中的南朝读书人形象,他年纪不大。相貌颇为清雅,眼神明亮而温和,举止从容,显得很有气度。席间,双方杯觥交错,只谈风月,不聊正事,气氛倒也其乐融融。
饭饱酒足后,孟聚请这位苏侍读移步会客室。闲聊一阵后,孟聚笑吟吟地说:“苏大人,您想必也知道,我军虽身处北国,但全军上下皆为华夏赤子。一直衷心仰慕大唐正统,末将本人更是大唐北府的在册鹰侯军官,我军全体对陛下和朝廷的忠诚,天地可鉴。
今年三月以来,我军就一直在向朝廷乞谈归顺之事,前些日子,兵部的石侍郎和禁军的徐都督都来过我们这里。大家也谈得很好,在归顺大事上已经达成一致了。只是总有一些细节障碍,导致双方无法一致,末将为此也很是忧心。
苏侍读您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平日深得陛下教诲,见识定然比我们这些边塞武夫高明。您不远万里亲身前来,想来定是有了些新见解吧?末将愿恭听先生高见了。”
知道正题来了,苏墨虞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捋着下巴上的几缕长须。淡淡笑道:“征北将军过奖了,若说什么高明见识。学生是不敢当的,只是有点浅薄见解,欲与将军商议。前几番商讨不果,学生也大致了解了经过,朝廷有朝廷的规矩和戒律,陛下对将军您自然是很欣赏的,但很多事情,便是陛下也不能自由做主的;而征北将军您麾下这么多的兵马要安抚,确实也不容易。所以,学生觉得,只要大家都有诚意,彼此体谅对方的难处,一些分歧不妨留着慢慢解决,总能谈出个结果的。”
孟聚笑道:“苏大人不愧是陛下身边的人,见识果然高明,得您提点,末将茅塞顿开啊。”
他心里疑惑——这个苏学士看起来长着一张聪明的脸,怎么说起话来这么没谱?他千里迢迢从江都跑来,就是为了冲自己说上几句“都有诚意、互相体谅”废话吗?
果然,苏墨虞接着往下说了:“但有一件事,学生以为,却是刻不容缓的。将军您曾向朝廷上奏,说东平军因为缺粮少银,缺乏补给,将士们过得十分艰苦,不得不忍饥挨饿。
陛下关心士卒,闻知此消息,为之动容落泪啊!
学生北上之前,陛下一再嘱托学生,务须想办法增援东平军的将士,勿要再让将士们受冻饿之苦了。”
孟聚肃然起立,向南方跪伏行礼,他感动地说:“圣君仁心,吾辈感激涕零!末将谨代表东平军全体官兵感谢陛下关怀。君恩深重,吾辈无以回报,愿为圣君效死!”
苏墨虞也跟着起身行礼,然后,他说:“孟将军,陛下和朝廷都想竭力给您增援,只是因为鲜卑兵马隔绝南北交通,要想大规模增援,这委实没法办到。所以,学生觉得,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东平军与大唐之间的交通问题。只要东平兵马与我军王师合力打开一条道路,朝廷的增援就可以运上来了,解决了东平军的后勤问题,其他的事也都好解决了。”
“苏大人,你所谓打开一条通道,不知所指何意呢?”
“有两条路可选择。第一条路,大都督挥师西向,下潼关,进关中,占汉中,与我朝的西蜀军镇联络;第二条道路,则是大都督直接挥师南下,攻兖州、青州、高平等地,直至徐州,与我朝的江淮北伐军前后夹击,合力攻打伪朝的朴立英,将其击溃后,征北将军您也可跟朝廷的江都禁军直接联络。”
苏墨虞斩钉截铁地说,他的言谈里流露出强大的自信:“现在鲜卑鞑虏的重兵囤积于洛京和江淮间,其余后方各州各郡皆是兵力空虚,以大都督之神武和麾下兵马的武勇,两条路线都是易如反掌。只是但汉中道崎岖难行,大规模补给也不容易,学生是不建议将军走这条路的,还是打通江淮线来得好些。到那时候,将军您以朝廷为后盾,进退自如,处境定然比现在孤悬北方来得好多了!”
孟聚一愣,他望向了文先生,却见文先生也在望向他,双方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苦笑。
孟聚很清楚,自己虽也堪称兵马强悍,但论起实力,比起北魏和南唐两个拥兵数十万的庞然大物,自己的实力还是略逊一筹。自己最大的优势不在兵马和地盘,而在自己超然的地位:孟聚若是助北魏,魏军去掉了后顾之忧,又有东平强军助阵,他们就可以轻松打退南唐的进攻;孟聚若是助南唐,前后夹攻洛京,唐军灭亡北魏亦是轻而易举;孟聚若两不相帮,坐山观虎斗,那北魏和南唐都得有求于他。所以,东平军置身事外又能随时介入,能随时左右战局的超然地位,这正是孟聚跟南唐谈判的最大筹码。有着这个底气,所以孟聚才能摆出一副爱谈不谈的强硬态度来对待南朝,他是不怕谈判旷日持久的——反正南军每天都在流血,花钱如流水,害怕战争拖延的人是南唐朝廷而不是自己。
但南朝派来的这位苏侍读倒也聪明,他以南朝的大规模援助为诱饵,诱惑孟聚加入战事——无论孟聚想打通汉中线也好,打通江淮线也好,只要战事一起,东平军就不得不明确了助战南朝的立场,失去了置身事外的超然地位。
只要孟聚被拖下水站在南朝一边,丧失了选择权,那接下来跟南朝的谈判,他就非常被动了。哪怕东平军不曾真正参战,只是做个姿态出来也够了,这会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各地那些本就三心两意的地方官府和兵马都会闻风倒戈,魏军本来就岌岌可危的防线会总崩溃的。
这位苏侍读提出这条“搁置争议,求同存异”条件来,看似对孟聚有利,其实是非常阴险的缓兵之计。孟聚非常明白,自己这种第三方势力只有在北魏和南唐双方相持不下时候才是最有价值的,一旦北魏崩溃了,那在南唐君臣眼里,自己会立即身价暴跌,从“不惜代价要拉拢的援军”变成了“下一个需要消灭的桀骜镇藩”——现在都谈不拢的招抚条件,那时候就更加不用谈了。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三百四十三 困局(上)
对这种打着“为你好”幌子其实却是暗中包含祸心的提议,孟聚一向深恶痛绝。他露出赞叹的神情来:“打通与大唐联络的通道吗?苏大人您这个主意真是高明,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不错,不错!”
苏侍读精神一震,他脸露笑意,倾过身子来:“征北将军也是这么想的吗?那我们不妨好好商议下这事了,将军您觉得,不知是哪条路线好些呢?是江淮道,还是关中道呢?”
“末将觉得,两条路线都很好的,都是可以考虑!不过末将是粗鲁武夫,只懂冲杀破阵,这些运筹之事,末将是一窍不通,平时都是交给我军的参谋司来定夺的。请您安心稍待,等他们商议个结果出来就好了。”
“不知贵军的参谋司商议,可需要多长时间呢?”
孟聚冷笑道:“快的话,三天两天也就有结果了。慢的话,十年八年也是有可能的。”
看到孟聚唇边那戏谑的笑意,苏墨虞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居然被这个边塞武夫耍弄了?
压抑住心中不快,苏墨虞依然保持着微笑:“将军持重稳健,这自然很好,但时机稍纵即逝,若是将军太过谨慎,只怕会错失良机啊。而且,朝廷的招抚耐心也是有限的,将军需知适可而止的道理。倘若将军拖延得太久,让朝廷和陛下失去了耐心的话——学生担心,怕是过犹不及啊。”
孟聚淡淡一笑:“有劳苏大人费心了。我军十万虎贲横踞塞北,末将自信,无论有无时机,儿郎们都能凭借手上的刀剑杀出一片天地来。
当年北疆王拓跋雄统兵二十万进攻东平,兵锋强绝。北疆震动。纵使那样,我军依然毫无畏惧,我亲领七千虎贲对其迎头痛击,连战连胜,一夜间连破四营,阵斩赫连八山,令其三军气丧,拓跋雄最终也只能割地求和。
苏大人,孟某只是一介武夫。平生胸无大志。我们只想扼境自守,守住这一方水土和民众,我们心愿便足矣了,从没有那些不应存的野心。我们不贪图别人的东西,但我们自己的东西。却也容不得别人染指。
想当年,我军战兵不过数千,斗铠不过五百,北疆王拓跋雄仍不能欺我们一丝半毫,如今我军强兵如云,实力远超当日,无论是塞外的魔族。拓跋雄的叛军或者伪朝的金吾卫,谁也别想让我们低头!”
听得孟聚这番霸气的说话,苏墨虞的脸立即便冷了下来,他沉声道:“征北将军的武勇。举世皆知,学生在江南亦是久闻了,将军也不用自己夸口。
当年,蜀中张逆勾结巫庙割据蜀中。号称雄兵五十万又有巴蜀天险,逆贼也是以为高枕无忧了。可待我大唐天兵一到。人心所向,旬月间,张逆兵马便土崩瓦解,本人身死族灭,蜀中各地更是传檄而定。
征北将军,北地陷落胡尘三百年,北地民众盼望我朝正朔,犹如赤子望父母,久旱盼甘霖。我军乘势北伐,上奉天命气运,下得万民拥戴,以正义伐无道,天兵所至,各地民众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单在徐州府下,我军旌旗方至,月间便有十万民众前来助战,自愿担当民夫,为我军运粮荷重;各地豪杰纷纷举义,砍杀鞑虏军官,提首寻赏;便是那些至今还为鞑虏效劳的官兵,他们也知道大势所趋了。有件事,征北将军可能还不得而知:继我军攻下淮阴和角城之后,合肥、寿阳、盱眙等地的伪朝官兵也是举义反正了,徐州府已成孤城一座了,无兵无援,陷落指日可待。据传,伪朝的大都督朴逆已在城中府邸阖府自尽了。南北分隔三百年,如今天下一统,此为人心所向,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抗拒!
征北将军,如今归顺朝廷的话,阁下依然不失为大唐公侯,家族富贵可保,青史留名传颂。倘若有人自不量力,自恃以匹夫武勇便能以一隅敌天下,执意逆天命而行的话——征北将军,即使以楚霸王之勇亦是难免乌江之刎,阁下不妨以此为鉴吧。”
听得苏墨虞语带威胁,在场众人都是脸色大变,孟聚心下愤怒,他正待反唇相讥,但这时,文先生已经抢过了话头,他插话说:“主公,苏大人,今晚大家相谈甚是尽兴,但学生量浅,却是有点不胜酒力了,不如大家就此休息,改日再谈,如何?”
刚才说了一通,那位苏侍读脸色惴惴的,好像也有点后悔,听文先生出来缓场,他正好乘势下台:“文先生说得是,方才学生也是喝多了,胡言乱语,有得罪之处,征北将军和诸位莫要见怪,学生在此赔罪了——呃,学生也是醉了。”
孟聚按捺住火气,沉声道:“既然大家都尽兴了,看天色也是不晚了,那便就此散了吧,都回去休息吧。”
双方话不投机,这场宴谈便草草散了。遣人送苏侍读回了住处,孟聚和文先生却没离开,两人依然留在宴厅商讨。
“文先生,你看看,南朝这厮是什么态度啊!他居然敢威胁我,若不是你拦住我,我当场就把他给赶了回去,让南朝另换一个懂礼数的使者过来!”
文先生微微蹙眉,他当然也看出了,这位苏侍读的态度确实有点异样。以往过来的几位南朝使者,纵使商谈不成,他们也不会口出恶言,只是劝孟聚多多考虑而已。但这次过来的这位苏侍读,他的态度确实太狂了些。
文先生神情凝重,他缓缓道:“主公,方才的失言,到底是这位苏侍读不懂礼数,还是南唐朝廷的意思呢?”
孟聚愣了下,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北伐战事正紧,南唐朝廷怎可能在这时候激怒我呢?”
“按常理来说,确实不可能。但学生方才看苏侍读的这番话,倒有点像是不经思索脱口而出的感觉——若是没有点底气,他一个小小的侍读学士,敢跟主公您说‘以楚霸王为鉴’吗?”
孟聚露出了深思的神色:“先生,你是说,他的态度是……”
文先生缓缓道:“主公,您想想,这位苏侍读是仁兴陛下的侍读学士,平日跟仁兴帝朝夕相处,是有机会与闻机密决策的人。学生觉得,这位苏侍读该是知道些什么了。方才他的无礼,只是他说漏嘴了,并不代表南唐朝廷的官方态度,所以他要向主公您道歉;但他的态度,或许代表仁兴陛下的心意了。因为北伐战事进展顺利,南军连战奏捷,南唐朝廷或许觉得,即使没有我军配合,他们一样能北伐成功;或许,是谈判拖得太久了,主公迟迟未决,仁兴陛下也快对我们失去耐性了——总之,学生觉得,今天苏侍读的失言,并非偶然事件,主公须得警惕了。”
孟聚脸色微沉,他起身踱步良久,叹道:“文先生,我本来以为,能从南朝那边为大伙争得一个独立镇藩的地位,为朝廷镇守边疆,抵抗北魔,当个边塞将军渡过此生的,但却没料到,南朝的气量如此窄小,连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
倘若按大唐的条款,我们东平军归顺后,我军必须服从大唐的整编。我自己也就罢了,纵使大唐将来夺我兵权,再不济我也能做个逍遥侯,富贵闲逸渡过此生。但追随我的弟兄们,他们只怕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他们势必会被拆分打散后编入大唐军中。可以想象,在大唐军中,北国降军必然是被另眼相看的,只怕会被他们故意打压、消耗掉。
我非是贪恋权势荣华,也不是想拥兵自重,但数万兄弟不离不弃追随我至今,我得给大家安排个妥善归宿。
在这乱世里,倘若我们数万弟兄能抱成团来,那谁都奈何不了我们;倘若我们被拆分了,那大家都将任人鱼肉。倘若我今天答应了大唐的条款,只怕我军的数万弟兄都不得善终啊。我现在与南朝据理力争,非是为我一人权位,而是为了东平军的全体弟兄。”
孟聚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算是掏心置腹的肺腑之言了,文先生不禁动容道:“主公仁心,惜悯手足,难怪能得全军拥戴,将士们誓死效劳了。”
两人商议了一番,纵然文先生智计百出,对前此困局也是无奈。他说:“主公,南朝如今兵锋强盛,在江淮间连下重镇,势如破竹,他们正是意气风发,这时候要他们让步,只怕是天难地难了。我们不妨静观些日子,看看战局有何变化反复吧?”
孟聚明白文先生不好出口的言下之意了:不妨再等候一阵,等南军遭遇魏军主力后,最好让南军吃上两个败仗,成为疲兵之后,孟聚这路生力军的作用便凸显出来了。那时东平军再来跟朝廷谈条件,估计就好谈多了。
“那,也只有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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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三百四十四 困局(下)
谈判无进展,孟聚倒也不是很在意,他吩咐部下对这位南唐钦差好吃好喝地款待,只是他若是再要求见,孟聚却是推说“公务繁忙”再也不肯见他了。孟聚说公务繁忙,这倒也不纯是推托。他的事情一大把,确实也顾不上这位使者了。他要给各处的兵马安排入冬的粮草和辎重,还有听取各地的受灾报告,还要向北疆去信,要求吕六楼和肖恒紧密关注草原动向,今年草原是否有雪灾,是否有新的草原部族可能南下——事情千头万绪,但最让孟聚困扰的,还是财政问题。
对上朝廷的使者,孟聚胡吹自己拥兵十万,但他自己心知肚明,东平军的正规兵马不过五万一千人而已,其中在济州的安平大营屯兵两万五千人,北疆的第五镇和第二镇有一万七千兵马,还有一些零散兵马分散在辖地的各处。
五万兵马看似不多,但每个月,光是饷银孟聚就得支出二十多万两银子,还有耗费的粮秣和装备损耗——这还只是兵马驻扎时的固定开支呢,如果要动兵,那还得加上开拔费、犒赏、伤残抚恤、葬埋费、兵器损耗、盔甲损折等各笔开支,尤其最近东平军用兵频繁,那更是花钱如水,以致文先生拿账本来报告的时候,孟聚很有种以头撞墙的冲动。
开支巨大,那自然是不消说的了。除去战场缴获以外,东平军的主要收入是来自辖下各地官府的赋税和征粮收入。
当年,东平军南下之时,在进驻各处城镇时候,只要当地没有坚决抵抗的,一般都会把当地的魏朝官僚给留任,委托他们继续治理地方。这样做。在当时看来,固然是有利于消除各地的抵抗意志,方便东平军的进驻,也有利于建立东平军的统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项政策的弊端也慢慢显现出来了。
现在,东平军和地方民政之间的关系就跟“承包制”很像,双方无形达成了默契——只要地方官府能按期向孟聚缴纳赋税和粮秣,能提供征用的民夫和兵员,那对他们如何治理地方。孟聚是不过问的。
开始一段时间还好,刚换了个主子,地方官员对东平军的强势还是有所顾忌的,不敢太为所欲为。但过了大半年,看着孟聚对他们毫无动作。官员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在地方上乱来起来。这些日子里,孟聚已接到了各处东陵卫发来的密报,都是反应当地官府的不法事情的。有的地方,官府征税已提前征到天佑十年的税了;有的地方,官府联合当地土豪大肆侵吞、抢夺民田;有的地方,官府判案时公然颠倒黑白是非。所作所为令人发指。
在这半年里,因为地方官员的种种胡作非为,逼起民变的都有几十桩了。
尤其让孟聚愤怒的是,官员们横征暴敛也就罢了。但他们还把自己拿出来当挡箭牌,口口声声说是“本官奉东平军孟大帅的命令筹集军费,如敢抗拒便是违抗孟大帅!”——好吧,如果真能收到钱粮。纵使担了点骂名孟聚也不是不能忍的,但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对上自己时候。地方官员便立即换了个面孔,全部都在哭穷。
现在,放在孟聚案上的几十份折子大同小异,说得都是同一个意思:“本州遭了天灾,颗粒无收,还请孟大帅怜悯民生,减了今年的赋税,给我州子民一条生路吧!”
“下了几滴雨,连地都没打湿呢,他们就敢报个涝洪灾;狼叼走了几头羊羔,他们立即就能报个狼灾出来。”
孟聚把手上的奏章用力一摔,他狠狠地说:“文先生,各地吏治问题,不好好整顿不行了。不杀上一批人,这帮人还真以为我们的刀子钝了呢!”
文先生默然——事实上,送到孟聚面前来的奏折,他事先都是先过目一遍的了。孟聚为何如此愤怒,他也是心里有数的。
文先生缓缓道:“主公明鉴,要大规模整顿吏治,此事确实很有必要,我们的一切问题,都是由吏治而来的。倘若能彻底整顿我镇吏治,使得官府能廉洁而实心用事的话,那现在我们烦恼的一切问题——包括财政不足问题都将不成为问题了。”
“呵呵,文先生,你也是这么认为的话?那我们就从此……”
文先生打断孟聚:“但是,主公,从古至今,从三皇五帝历经商周直至如今,这吏治可有过彻底清明过的吗?不要说我们这样偏居一隅的军镇,便是前朝天下一统四海升平之时,便是碰到了有心振作的圣明天子,可有办法把这吏治给彻底整顿好了吗?”
孟聚一愣,因为多了上千年的历史,他的历史经验可比文先生丰富多了,但纵使以他纵观后世数千年历史所得的经验来说,即使在千年之后,这吏治问题依然是无法解决的难题。
“主公,整顿吏治一事当办,但不能现在办。那帮投降过来的旧魏官僚们现在都还在狐疑观望,一旦我们开始整顿,他们便人人自危,搞不好会出大事的!北伐大战如火如荼,我军随时可能要参战的,在这关键时刻,后方千万不能起了乱子。毕竟我军的后勤补给还得靠这帮人,这帮人纵使再烂,它还是为我们提供了钱粮补给,一旦抛开了他们,要重新搭建一个官府架子的话——主公,我们没有这个时间,也没这么多读书士子啊!没有人,我们拿什么去替补现任的官员?”
孟聚默然,文先生说到他最大的痛处了,因为缺乏大义名分,东平军历来不缺勇将强兵,但却是一向很缺士子和文官来投靠。象文先生这个首席幕僚都还是孟聚强行绑票带回来的,至于其他肯主动来投靠的文人和士子,那更是少得一个巴掌就数出来了。
没有读书人阶层支持,就没有办法建立自己的地方民政系统,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孟聚犹豫了下,说:“可否让军队直接介入地方民政。让军队接管各地官府?”
文先生陡然瞪大了眼睛,他失声道:“主公,这是最糟糕的主意了,让军队将领拥有独立的地盘,拥有了钱财,这等于什么?那就是军阀啊!如果主公您敢这样做的话,不需半年,整个东平军就要分崩成一群大大小小的军阀了,我们就要彻底散掉的。主公。军是军,政是政,二者绝不能融为一体,这是铁律。纵然所有的文官都贪污,也比不上军阀拥兵自重的危害更可怕。”
文先生把后果说得这么严重。孟聚也是悚然,想着想着,孟聚自己都不禁苦笑。
文先生诧异:“主公为何发笑?”
“啊,想到了一些旧事,先生不必介意。”
孟聚想到了以前看过的影视剧里描述的军阀形象:大帅们个个霸气四射,整天吃喝嫖赌不干正事,腰间插着两只手枪带着亲兵满街闲逛。看到美女就抢回家当第×房姨太太,看谁不顺眼便立即砍了他脑袋。相比之下,自己拥兵数万割据数省,也算得上个货真价实的大军阀了。却是整天象个账房似的为手下几万弟兄的穿衣吃食操心费神,不要说欺男霸女了,就是想铲除手下的几个贪官也要瞻前顾后——同样是干军阀的,大家的命也差得太远了吧?
看到孟聚脸上苦涩的笑容。文先生却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他笑说:“学生也是危言耸听了,事情未必就真有说的这么严重。大规模整顿吏治,如今时机还不是成熟,但那些地方官里,有些太不像话的,挑几个出来收拾了倒也无妨,也算杀鸡儆猴让大家有所收敛吧。只要名正言顺,道理上站得住脚了,倒也不怕他们翻了天去。”
孟聚本来有心想掀起一场“反腐大风暴”的,结果是只能抓几只“猴子”交差,他也有些兴趣索然。他随手翻了下桌上的几份文案:“这有几份密保,先生不妨看下。这份是控告朔州辖下的罗怀知府横征暴敛,征税都征到了天佑十年了,这份是控告定州的张定山通判收受贿赂判案颠倒是非,激起上万人围攻州府;还有一桩是开州司马曹林勾结当地劣绅侵占民田逼出人命来的,受害人家属举着冤字当场在州府门口自尽的,十分惨烈,也是造成当地反响很大。”
文先生接过案卷,匆匆一阅,他问道:“主公的意思是?”
“这几份东西,文先生你派人复核下,如果密报属实,你就通知当地东陵卫抓人吧。处理以后,把判决书传告各州各府,让各地官员都明白他们的取死之道,免得说我们鸟尽弓藏。”
“遵命,主公,但他们被抓之后,他们几个的空缺……”
“通知定州、开州和朔州的州府,让他们报上候选人的名单和履历来,由大本营来挑选适当人选担任就是。”
说完了公事,孟聚疲惫地揉了一下额头,他走到窗前,打开窗户,让那冰冷的寒风吹进来,孟聚冻得浑身一个哆嗦,却有一种莫名的痛快感。他听到远处传来的密集鞭炮和锣鼓声,他诧异地回过身来:“这么多的鞭炮,有哪家在办喜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