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你整天忙碌,都忘记时日了。今天可是除夕,明天就是新年正旦了。”
“啊!”
孟聚一拍额头:不知不觉地,天佑二年已是即将过去了。
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白雪,孟聚感慨万千。在这即将过去的一年里,自己也好,整个天下也好,都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转过身来,向文先生躬身行礼:“先生,过去的一年里,先生一直在为我军筹谋策划,殚精竭虑,实在辛苦,孟某在此谨表谢意了。也请先生在新的一年继续辅助于我,孟某先提前谢过了。”
文先生一愣,他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他深深躬身回礼:“主公言过了,学生愧不敢当。其实,该说感谢的人是学生才对,主公与学生相识不久,主公便赋予如此信任,以诚意相待,让学生有机会施展所学,让生平本领不至于荒废——能遇主公,实在是学生此生的大幸,倘若主公不弃学生愚钝,学生这一辈子便交给主公了。”
两人相视一笑,都是胸中顿生“人生难得一知己”之感,千言万语尽在无言中了。
“主公,今晚是除夕,辛苦一年了,你也请早点休息,莫要熬夜审文了。”
“也好。先生,今晚,你也放下公事休息吧。有什么事,我们过了年再说吧。”
送走了文先生,孟聚回到自己房中,他习惯地坐到书案前,伸手想翻看公文呢,却是摸了个空:文先生临走前,特意把孟聚案前那堆待审的文书都给抱走了,说是“让主公今晚可以安心歇息”没有奏章可看了,那该干什么?习惯了忙碌,骤然间变得清闲起来,一时间,孟聚还真有点不知所措。
他踱步到了窗前,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出神。正是日落黄昏,被晚霞染红的雪花纷纷飘落,他目光所至,街道、房屋皆是一片银装素裹,远远近近地传来了鞭炮和庆贺的人声,听着远处喜庆的喧嚣和人声,孟聚只觉胸中的寂寥感油然而生。
在这飘雪的黄昏,他又想起了叶迦南了。三年前,就是北疆的那场大雪里,那个美丽的女孩,就躺在自己怀中离开了人世。
迦南,不知现在,洛京可在下雪了吗?你在那边,还好吗?
孟聚坐在窗框上,任那凛冽的寒风吹拂着身体和衣裳,雪花飘落在肩头,他放任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走着。在这一刻,这个手握重兵、历经磨砺的大军阀,却是象一个普通的怀春少年一般,心中充满了淡淡的悲伤和思念。
“或许,过年以后,我该派人去洛京叶家那边走一趟了?叶公爷上次答应过我婚事了,现在却是不知他的心意如何了?”
孟聚正胡思乱想着,有人轻轻地敲响了房门,孟聚扬声喊道:“进来!”
侍从推门而进,看到孟聚开着窗坐在窗台上,他愣了下,报告道:“启禀主公,有客人到访。”
“客人?今晚是除夕,我不料理公务。那客人,你让他找文先生吧。”
“主公,客人却是文先生带着过来了。他说这位客人很重要,非得主公亲自见不可。”
孟聚诧异:“文先生?方才说要我休息的也是他——算了,那客人到底是谁?”
侍卫微微躬身:“那人没递名刺,但那气派好像很了不得。他说他叫叶剑心,只要一报名字,主公您就知道了。”
孟聚身躯一震,心神激动之下,他竟险些从窗框上跌了下来。他一跃而下,叫道:“叶公爷来了?快快请进——啊,不,我亲自出迎!”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三百四十五 夜谈
每次看到叶剑心,孟聚总有不寒而栗的感觉: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妖孽存在呢?
经历了长途跋涉,叶剑心没半分灰尘肮脏的样子,也不显丝毫疲惫劳累,他一身白衣、举止翩翩,甚至连衣服上的皱褶都丝毫不乱,举止从容得像刚从自家的卧室里出来。“孟太保,打扰了,除夕之夜,叶某要做个不速的恶客了。”
叶剑心走进厅里,淡淡扫了一眼厅中的布设,那不屑的眼神让孟聚好一阵郁闷。好在他也习惯叶剑心的这副嘴脸了,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公爷大驾莅临,末将深感荣幸。只是寒舍简陋,条件简陋,让公爷见笑了——来人,快上茶。”
叶剑心打断了孟聚的寒暄,他直截了当地说:“朴立英已经死了。”
孟聚一愣,好一阵,他才问道:“徐州府已被南军攻陷了?”
叶剑心自顾在座位上坐下,他缓缓说道:“这是最新的军情。徐州失陷,合肥、寿阳、盱眙等地纷纷降服南军,江淮镇号称百旅三十万大军,到现在已是土崩瓦解,不复存在。朴立英自刎,他麾下的几个镇将不是战死就是降敌了。江都禁军已攻陷徐州,从徐州直到兖州之间,大魏已无兵马能抵挡南军向北长驱直入了——孟太保,听闻这消息,你有何感想呢?”
这消息,其实孟聚已从那位苏墨虞侍读学士那边听过一次了,但那位苏学士说来,孟聚只当他是危言耸听夸大事实,但既然是叶剑心说的,那肯定不会有假了。
孟聚叹道:“我本以为江淮镇怎么也能坚持上一年的,没想到朴帅只顶了六个月。江淮一去。大魏尽去江北屏障,只怕洛京危矣。”
“太保说得没错,倘若没有强力援军的话,单凭慕容家的金吾卫,他们是挡不住的。”
叶剑心平和地问:“太保,我听说,南唐那边想招安你们?”
大唐打着援助东平军的名义出兵江北,还发布檄文封孟聚为兵部侍郎兼征北将军,南唐与东平军有勾结。这件事已遍传天下了,孟聚也犯不着在这事上撒谎,很痛快地承认了:“对,仁兴陛下身边的侍读学士苏墨虞正在我军这边做客。”
“苏墨虞?”
叶剑心嘴角微微翘起,唇角浮起了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容:“这书生心眼很多。人也固执,仁兴帝派了这么一个人来主持,怕是不好打交道啊。”
“这位苏学士很聪明,跟他打交道确实要多小心啊。怎么,叶公爷您跟他也认识?”
“我跟他,也打过点交道。”
孟聚一扬剑眉:叶剑心说得平淡,但大家都明白。在这非常时候,叶家与南朝皇帝身边的使臣接触,能谈些什么呢?大家拿膝盖想都该知道了。
南朝企图招揽叶家,这消息很令孟聚惊讶。但更令他惊讶的,却是叶剑心的态度。
跟这位叶家公爷,孟聚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以往几次接触。尽管叶家公爷对他也算礼貌相待,但在对方身上。孟聚总能感觉到一种傲慢的居高临下感觉,这让孟聚讨厌又无可奈何。
但今天,孟聚能感觉得到,叶剑心的冷漠依然,但姿态却已放低不少。象方才跟自己那样闲话家常般的评点人物,看似平常的小事,但放在以往,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难道,在叶剑心眼里,自己已够资格与他平起平坐地沟通和交流了吗?
意识到这个,想起当年在东平第一次见叶剑心时候被他气势所慑,自己大气不敢喘的战战兢兢模样,想起这几年的酸甜苦辣,孟聚有些感慨,又有些恍惚。
叶镇督,当年你期望我的目标,我已经达到了啊。
望着窗外的飘零的雪花,孟聚一时间陷入了迷惘,良久无语。
叶剑心却也不催促他,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孟聚的表情,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同样观看着窗外茫茫的飘雪,好一阵,他才出声说:“太保,你可在想什么呢?”
收回了那些散漫的思绪,孟聚转过头来道歉:“抱歉,公爷,想到了点陈年旧事,一时出了神。公爷,江都那边,对贵族祖上的行事是颇有微议的,我实在没想到他们会派人主动来联系您呢。”
孟聚说得委婉,叶剑心却也明白他的意思:叶倾怀以汉人之身投靠鲜卑,协助鲜卑兵马倾覆了汉人的正统朝廷刘汉皇朝,导致江北流血漂橹,遍地缟素,这件事做得确实过分了,激起天下汉人义愤,即使是他最得意的门生沈天策也为此与恩师恩断义绝,投奔了南朝与师门对阵沙场。在江南,叶家一直名列南朝皇帝钦定的国贼名册之首——这么水火不相容的两家到底是怎么搭上线的?
“祖上的事,迄今已有三百年了,往事已矣。南朝的仁兴陛下是个很有魄力的人,行事从来不拘一格。只要我们叶家对他还有用处,他是不会在意一些朝野非议的。”
孟聚没和仁兴帝直接接触过,但从过来的几个谈判使者里,他觉得这位素未谋面的皇帝陛下确实是个很讲究实际的人。从他招降孟聚的条件就可以看出了,那几个条件卡得又准又狠,恰好定在孟聚的心理价位下面一点点,是那种让孟聚感觉很不爽但被逼急了也能勉强接受的地步。孟聚相信,这样的条件,多半是出自那位仁兴帝的手笔了。
“公爷,既然如此,公爷您难道真的打算……”
叶剑心脸上掠过一抹黯然,他淡淡说:“倘若事已不可为,这未免不是一条退路。”
望着叶剑心,孟聚心中泛起了同情:在北魏这边,叶家也算是举足轻重的权势豪门了,但若是降南朝以后,他们的地位将一落千丈。在遍地仇视的江南,叶家的唯一出路是托庇于皇室之下。叶剑心这么高傲的人,将来却要过这种寄人篱下的羞辱生活,这怕是比杀了他还惨啊。
相比之下,自己算是走运了。将来投南朝以后,自己顶多不过只是兵权被削当个安乐公罢了,富贵荣华还是没问题的。相比于叶家将来要面临的苦难,自己的未来已经可以算得上天堂了。
望着叶剑心,孟聚眼中流露出同情,他叹道:“来日多艰,吾辈同病相怜啊。”
仿佛不愿意再谈这事,叶剑心摇摇头,换了话题:“太保,叶某不远千里前来,主要是为两件事。一是护送太保的令尊令堂和其他家人前来安平,与太保团聚……叶某的脚程快,走得快了些,但想来这时候,他们的车队也该进安平城了。”
叶剑心这样干脆利索地把自己家人交还,没要任何条件,孟聚确实心下感激,他起身深深一揖:“公爷拯孟某阖门老小,又辛苦长途跋涉护送前来,此恩此德,孟某没齿难忘,将来必有所回报。”
“孟太保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至于太保说到回报——有件事,叶某确实希望太保能帮忙的。”
孟聚微微警惕,却说:“公爷但说无妨,只要孟某力所能及,无不应允。”
“对太保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叶某只是想知道,南朝为了招抚太保您,答应了什么条件?这件事,太保您能否如实告知叶某?”
原来只是这件事。孟聚松了口气,他说:“南唐朝廷已任命我为兵部侍郎兼征北将军衔……”
“太保,那些虚的东西,就不用说了。侍郎也好,征北将军也好,这都不过是个虚名罢了。最关键的,还是手上的力量!大唐肯让你掌控多少兵马,掌握多少地盘,这才是最关键的事。”
孟聚不得不承认,虽然叶剑心跋扈又傲慢,但这家伙确实是有见识的,看问题一针见血。他把南朝那边的条件给重复了一遍:“大唐那边,答应让我统率两万兵马,但必须让出南下的州郡,交出多余的兵马,退回北疆去。”
等孟聚说完,叶剑心立即反问道:“两万兵马要镇守整个北疆,孟太保,你觉得可能吗?”
“这肯定是不够的。现在塞外的突厥部魔族刚被我打垮过一次,他们暂时还不敢南下,但将来,他们迟早要卷土重来的。我们做过估算,要想挡住魔族的常规秋狩,稳固地守住六镇,哪怕最低限度的常备边军,起码需要八万兵力……”
说到这儿,孟聚脸色大变,叶剑心以一种看白痴的眼神望着他,他淡淡说:“看来,孟太保你自己也是想明白了。”
孟聚缓缓点头,心头冰凉一片:南唐只给自己定额两万,但单凭两万兵马,自己无论如何是守不住整个北疆的。到时候,当面临魔族侵袭的威胁时候,自己别无出路,只有向南唐求援,接下来,朝廷的正规兵马会源源不断地进入北疆,只要他们在北疆站住脚以后,自然会慢慢挤压东平军的地盘,最后让孟聚无处容身——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根本无从抵挡。
“太保,塞外魔族历来是中原文明的生死大敌,北疆六镇更是扼守边关的前沿,天下一统在即,大唐吸取了刘汉的前车之鉴,岂能不重视六镇防务?如此重兵囤积之地,怎可能长久交托于一个外系降将手中?”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三百四十六 最后选择
潜意识里,对自己是否会归顺南朝,孟聚一直觉得是毫无疑问的,至于理由嘛——作为一个来自后世,有着强烈民族主义情感的汉人,归顺一个正统的汉人朝廷,这种事还需要理由吗?
自己一心一意想投奔南唐,但南唐的态度,却委实伤透了孟聚的心。
孟聚觉得,对南唐,自己的态度已经算很端正了,自己没有争霸天下的野心,也没有插手大唐朝政的图谋,自己只求在远离中枢的边疆地区,做一个为中原戍边的小镇藩,这是利己利人的事,这实在不过分啊。杨家将、折家将这种边疆将门,不都是这样存在的吗?
没想到的是,大唐连这样的条件都不肯答应,若不是叶剑心点醒了他,孟聚还在懵懵懂懂,没意识到大唐那苛刻的条款里隐藏着更深的杀机。
孟聚心中悲愤:自己都愿意把势力缩回北疆去了,为什么大唐还是不愿放过自己,连自己这块最后的根据地都不放过?
自己若是识趣,趁早交出所有的地盘和兵马,彻底离开北疆和军界,安心到江都去做个寓公逍遥侯,那该可以平安渡过此生的。
但自己若是不愿交出兵权,坚持留在北疆的话——孟聚的心脏不住地往下沉,不用别人提醒,他自己都知道形势不妙了。一统天下的朝廷,要对付一个朝中无人的边将,他们实在有太多的手段了。甚至不用皇帝如何授意,光凭文官系统那个操蛋的惯性,公事公办就能把自己搞得欲仙欲死。
孟聚至今还记得,自己初任东平镇督时候,拿着皇帝的圣旨去兵部补充装备,对着一个武库司的小主事自己就得点头哈腰地奉承。对方还爱理不理,结果非得慕容毅出面对方才肯买账。
降了南唐以后,谁是那个出面帮自己说话的慕容毅?
想到那黯淡的前景,孟聚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堵,一筹莫展。
看着孟聚脸色阴晴变幻不定,叶剑心微微一笑,他从衣袖中拿出了一卷黄色的卷轴,安静地搁在桌上。
“公爷,这是?”
“叶某出发前。朝廷托叶某给太保你捎来的圣旨——哦,我说的是大魏朝廷。朝廷希望,太保你能迅速整顿兵马,南下增援朝廷,击退南军。”
望了一眼圣旨。孟聚哑然失笑:“公爷,你在跟我开玩笑吧?我们东平军已跟慕容家闹翻了,这件事你该是知道的。不到几个月前,我们还打得死去活来呢,公爷,你现在却要我出兵助战朝廷,这怎么可能呢?”
“孟太保。这为何不可能呢?打过仗算什么,只要利益所在,即使杀父仇人也是可以合作的。以前,南朝恨我们叶家恨得咬牙切齿。现在不是照样想招抚我们?”
叶剑心语重心长地说:“太保,还是先看完朝廷的圣旨再说话吧?”
孟聚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打开了圣旨。
这份朝廷圣旨写得甚是浅白,没用那些深奥的辞藻和典故。所以孟聚倒也看得明白。圣旨里说,赤城侯孟太保有殊功于大魏。朝廷决定册封他为北王,朝廷允许北王孟聚统领二十万人马,东平军如今所辖州郡府和兵马也一应归于北王府统管,朝廷每年愿向北王府提供十五万人的军饷和足以装备五个旅的斗铠。
朝廷保证,北王爵位世袭,世袭罔替,同时,朝廷还保证,孟聚先前所犯一切过错和罪行,朝廷一律不加追究,为确保这点,慕容家赐予了孟聚家族一面免死金牌。
“除谋反和弑君罪外,凭此免死金牌,北王家族可赦免一切罪行。”
“祈愿北王忠心报国,与大魏共度国难。北北不负大魏,大魏亦必不负北王。北王家族与国同体,直至千秋万代。大魏皇室愿与北王家族世世代代守护相望,患难与共,福祸共当。慕容氏后世子孙,不得有违此约。倘违盟约,天诛地灭,死无葬身!”
看完这份圣旨,孟聚叹了口气。他合上了圣旨,沉吟片刻,说到:“看这圣旨的用词和笔迹,甚是浅显,可是太子殿下亲自拟的稿?”
“正是。太子殿下说,孟太保是武人,用词太艰深,只怕太保看得吃力,是以太子殿下亲自拟稿,亲自誊正。”
“太子殿下倒是体贴……如今,太子殿下状况可好?”
知道孟聚问话的用意,叶剑心点头道:“如今,为应对南军,朝廷已经组建征南行营,金吾卫和征西军的精锐兵马尽数编入征南行营。陛下亲任征南行营总指挥,太子殿下则担任征南行营的中军官和行军总管,主管行营一应军务事宜。行营已经准备完毕,各路兵马亦是调齐,出征在即了。”
孟聚明白叶剑心的暗示:慕容毅得以重新执掌兵权,这说明他的太子地位得到了巩固,也说明了,这份由他制定的圣旨是有效力的,并非一纸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