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的车队在辘辘声中再次启程,消失在大路的尽头,孟聚转过了身:“走吧。”
望着落日下苍茫无边的北疆草原,孟聚的心情颇为复杂。三年前,自己还是洛京书斋里点着蜡烛熬夜苦读的秀才,那时候自己如何能想到,三年后自己会变成大魏北疆的一名戍边陵卫,忙着敲诈边镇的富户来敛财呢?若是让同窗的好友知道了,羞也羞死了。
但他的同伴很明显没有这种感觉,刘真兴高采烈地扯着孟聚的衣裳:“老孟,我们发财啦!你猜猜,那个管事刚才给了我们多少?五十两银子啊,哈哈!这下,老子又有钱去春楼花差了……对了,他刚才往你手里塞了多少?”
孟聚打开手心,打开那张被汗浸湿的银票,这是一张大通银号的票。
看到银票上的数字,两人都有些发呆:“白银伍拾两,凭票即取。”
还是刘真先回过神来,感叹道:“阔气,真是阔气!看人家那手笔,出手就是百两银子,真不愧是郡里数一数二的大户!”
平白又得了五十两银子,孟聚也是欢喜,但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妥:“老刘,刚才那个人,我看着很不对劲,说不定真是什么汪洋大盗……”
“这个,老孟你就不懂了。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人家已经孝敬这么多了,就算真是通缉的汪洋大盗,壹佰两银子也足够买关了。我们再找他麻烦,这就坏规矩了,人家秦氏也不是软茄子,能做那么大生意,背后肯定有人罩的。百把两银子,人家懒得跟我们计较而已,要真把人家惹急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了。
我估计他们的车队里,说不定真的有什么违禁品,万一当场被我们搜出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们抓还是不抓?抓就坏了规矩,不抓又说不过去,干脆就这样含糊了最好。”
说起捕快,刘真一拍脑门:“差点忘了,老铁还有他带出来的人,我们也得意思一下。老铁今天很卖力,配合得也不错。我的意思是,你我各拿十两出来,就交给老铁去分好了。他怎么分,我们不管,反正要他们把今天的事情烂在肚子里——你觉得如何?”
“行!全凭刘哥你安排了!”
刘真兴奋地搂住孟聚的脖子:“老孟,我发现你真是个人才啊!咱俩兄弟同心,齐心协力,丰衣足食!争取这几年混个千把两银子,以后老了也有点养家银子啊。”
铁辛把银子一分,捕快们笑得牙都合不拢了。大伙都是人精儿,不用孟聚吩咐,他们马上就表态:“大人,您放心,今天的事,咱们绝对烂肚子里了!”
“哪怕爹娘老子我们也不说!”
“其实,说了也不打紧。”刘真站在孟聚身后,阴阴地说:“一个破卖酒的,陵卫弄他点银子,那是赏他脸了,就算哪位弟兄跑去跟我们督察说了,这点小事屁都不算,估计也就被镇统大人训两句罢了,连个请罪折都不用写……哪位有兴致的,不妨试试看。”
刘真似笑非笑地点头,一个个地望过众人,仿佛要把大家的长相都记在心里,嘴里数着:“十五,十六,十七,一共十七个人——我自然是信得过大家的……”
捕快们都在心中打了个寒战,铁辛代表众人保证:“大人请放心,谁敢在外边多嘴的,不用两位大人动手,咱们弟兄就把他给剁了!”
刘真淡淡笑道:“看着罢,我也懒得管,路是你们自己走的,福祸自选,怪不得谁。”
孟聚暗暗赞叹,刘真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经样子,但一到了关键场合上,他立即就能变了个人似的,应付得有板有眼。这种老练的气度,不是老陵卫绝难办到。
但一进了马车里,刘真立即就嬉皮笑脸了:“老孟,回城以后有什么打算?跟我去倚春楼那边喝两杯,咱们庆贺庆贺?”
倚春楼是靖安城里最高档的酒楼,孟聚是早已闻名了,他笑道:“行,只要刘哥你请客。”
“真是没出息!男人挣钱是要拿来花的嘛,我说老孟,你这么年青,又没老婆,留那么多银两干什么呢?咱们干陵卫的,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今朝有酒今朝醉嘛,千金散尽还复来!”
“刘哥,你这么能说,今晚就你请吧!”
“呃……这个……我们还是去吃街边档好了。”
直到日落西山,一行人才进了城。秋天草长马肥,正是北疆魔族最猖獗的季节。太阳还没下山呢,靖安城早早就关上了城门。铁辛在城下喊了好一阵,还亮出了马车上东陵卫的旗帜,守城门的戍卒才敢开门。进城后,铁辛领着一众捕快回了府衙,而孟聚和刘真回陵署,准备换衣裳和便装便去倚春楼——除了是靖安城里最高档的酒楼,倚春楼也是城里最好的青楼。
虽然大魏朝廷并不禁止官吏出入青楼,但陵卫毕竟太特殊了,穿着制服过去,怕是青楼里的姑娘都要吓跑了。这也是陵卫的习惯了,公事穿正装,退衙马上换便服。
但事与愿违,二人刚刚踏入陵署大院,站岗的卫兵就叫住了他们:“刘候督察,孟候督察,请留步。”
“呃?什么事?”
“叶镇督找你们,蓝督察找了一整天了都不见你们两个,生气坏了。”卫兵是个一脸稚气的小伙子,他冲刘真挤眉弄眼的,显得很亲热:“刘候督察,您一定又出去私活了吧?我跟蓝督察说了,两位大人都出去摸案子线索了。”
“嘿嘿,小兔崽子,机灵!没错,以后就这么说!”刘真摸出一串铜钱,顺手塞给了卫兵:“叶镇督找我们是为什么事,知道吗?”
“嘿嘿,二位大人,这俺就不知道了。这是你们长官的事,俺不敢多嘴问。”
“那老蓝现在还在署里面吗?”
“我一直在守着门口,没见他出去,应该还在镇督府吧。”
刘真点点头,转身和孟聚一起往里走。咋听到叶镇督的名字,孟聚心神一震。虽然初来乍到,但叶迦南的名声他还是知道的。他是东平省陵卫的同知都督,镇守督察,正五品的高官。而自己和刘真只是两个连督察都不算的从九品候补小军官,大家之间的级别差得就跟靖安去洛京的距离差不多。这样的大人物突然点名找自己,孟聚隐隐预感不妙,尤其是今天刚刚出去干了私活,他心里发虚得很。
仿佛猜到了他的心理,刘真说:“别担心,我们才刚回来,即使秦家找路子跟美女蛇说上话告状,也不可能这么快。准是为别的事。”
“嗯。”孟聚应道,他也猜到了,百把两银子对秦氏不算什么事,犯不着和两个陵卫军官结下死仇。
第一卷 靖安故事 第四节 拜见镇督
回到署里,二人求见靖安陵卫总管蓝正想打探点消息,结果刚进门就挨了好一通训,说他们二人上班时候擅离岗位,误了大事,也给靖安陵卫丢脸抹黑了。
等老蓝骂累歇息时候,刘真腆着脸上前问:“蓝老大,这次是我们不对,要罚要打我们都认了。但是叶镇督找我们到底有什么事?您给我们透露一丁点,也让我们心里有点底啊!”
蓝正板着脸盯着刘真,仿佛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但刘真嘻皮笑脸的,想起平时这厮平时也没少给自己进贡,蓝正终于也泄了气:“不知道!今天叶镇督派来的人也没跟我说。”
“啊啊啊……”刘真大惊失色:“这也太过分了!那美女蛇要找蓝老大您手下的人,居然事先不跟您打个招呼!这也太不给面子了!老大,这口气我可吞不下,美女蛇又怎样,五品官又怎样?她不给老大你面子,我们也不给她面子,我决定了,不理她!让省陵卫的人自己玩好了!”
尽管满肚子火,蓝正还是忍不住被逗笑了。他起身踢了一脚刘真:“你小子,净给我惹祸!今晚你们连夜过去省陵署那边求见叶镇督吧,不要耽搁了,万一真的误了大事,我也保不住你这个臭小子——还有你,孟聚,你是良家子出身,不要被刘真这个贼胚子带坏了!不要跟他学,他这个货,迟早是送惩戒营的命——滚吧!”
从靖安陵署出来,二人顾不上吃饭,连夜就赶往东平陵署。因为靖安是东平行省的首府,东平陵署其实也在靖安城内,与靖安陵署同城。两个陵署隔得不远,只有三条街,孟聚和刘真一溜快马就过去了。
来靖安陵署任职还不到一个月,孟聚还是第一次来东平陵署。在外表上,省陵署跟一个私人庄园差不多,青色的围墙远远地展开去,在墙头上露出了一抹苍翠的绿树。孟聚本来以为靖安陵署只在门口挂个木牌子就算很低调了,不料作为一省陵卫最高指挥中枢的东平陵卫总署更低调:它门口连牌子都不挂,只有一个简单的门牌号:“靖安城琼华路十五号”。
孟聚盯着这个门牌足足看了五秒钟,刘真扯着他走:“怎么啦?”
“刘哥,省陵署怎么说都是一个衙门啊,怎么连个牌子都没有?”
“要牌子干什么?”
“不然大伙怎么知道它在哪里?”
“省陵署不直接对外接案,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人……他也没必要知道。要牌子有什么用?”
陵署大门那扇黑色的铁栏门虚掩着,刘真将自己和孟聚的腰牌递进去,对里面低声说了两句。过了一阵,铁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刘真领着孟聚进去。门房里有人把腰牌递还给二人,说:“顺着小路向前走就是了,那栋亮着灯的小楼就是了。”
在孟聚想象中,东陵卫的省陵署应该是个阴森可怕的地方,黑牢、血污的犯人、看守、惨叫,但眼前的情景让他大为吃惊:
绿树成荫,鸟语花香,草木芳香,休闲的木椅和雕塑在园林间里错落有致。若不是看到了不少穿着黑衣的陵卫军官和士兵在走动着,孟聚还真把这里当做一处庄园了。按照门房的指点,两人顺着小路绕过了两片林子和一个花圃,一栋雅致的小楼出现面前,正是叶迦南的官邸。
没等二人走近,一个气宇轩昂的大胡子哨兵已上前盘问了,喝道:“干什么的?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孟聚和刘真对视一眼,二人都穿着陵卫军官制服,但巡哨就敢这么喝问他们,这种气势还真是了不得。
“大哥,我叫刘真,是靖安陵卫的人。今天听说叶镇督有事找我们?这不,我们刚从外边赶回来,听到消息马上就赶往这边来了。劳烦这位大哥帮我们通报一声?”
大胡子哨兵昂着下巴,怀疑地望着二人:“靖安陵卫的人?你叫刘真?不对吧,我怎么不知道镇督大人今天找过你?有什么事?”
“这个,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来干什么?你以为镇督大人是阿猫阿狗可以随便见的?啊,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打扰大人休息,你屁股痒痒想挨军棍是吧?啊,愣什么楞,你猪脑子啊你!”
再怎么说,刘真也是从九品的武官,虽然官衔微薄,但也算朝廷命官了,却被一个不入流的小兵骂得狗血淋头,孟聚在旁边听得心头冒火,正要站出来发飙,却被刘真死死扯住了衣裳。他点头哈腰地赔笑道:“是是,大哥您教导得是。这位是我的同伴,也是靖安陵卫的孟聚。”
“呃?”大胡子亲兵顿了一下,转过头来:“孟聚?这个名字我好象听过——对,今天叶镇督是派人找过你。”
孟聚站出一步,不卑不亢:“劳烦通报一声,就说靖安陵卫孟聚候督察奉命前来报到。”
亲兵斜眼望着孟聚,似笑非笑,目光中的味道很是古怪。孟聚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旁边的刘真已经抢前一步,在他手上塞了一点碎银,讨好道:“大哥辛苦了,拿去喝酒吧。还望在镇督大人面前多美言几句。”
掂掂手上的银子,亲兵才露出了笑意:“你是个懂事的。我这就去禀报一声镇督大人,看他运气吧。”
看这个魁梧的背影消失在小楼的阴影里,孟聚狠狠地一口痰吐出来:“什么东西!”
“老孟!”刘真望着四周影影绰绰的树林黑影:“还有暗哨,不要说了。”
看孟聚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刘真安慰他道:“这也不算什么啦。我们出去公干,那些五、六品的地方官不一样得巴结我们吗?他虽然只是小卒,但是镇督大人的亲信,我们拍他马屁也是应该的。”
被他安慰着,孟聚勉强地笑了下,他低声说:“总有一天……”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孟聚压抑着急速的呼吸,心中默念着那句没出口的话:“总有一天,我要让这天下风云变色!”
虽然已知道不关自己事,但刘真却也没撇下孟聚自己回去,孟聚心中暗暗感激,小胖子虽然平时不正经又贪财,但关键时候还真没掉链子。虽然知道这时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有人陪着自己闲聊,孟聚也少了几分紧张。
刘真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叶镇督找你什么事?老蓝也是混蛋,传话也传不准,明明是只找你一个,却说找我们俩,害得我过来白挨了一顿训。老孟,叶镇督可不是好糊弄的人,你说话可要当心啊。”
“很奇怪,叶镇督找我干嘛呢?我刚过来靖安这边,也没经手过什么大案子。”
刘真也想不通,但他还是装出很有把握的样子:“等下见了镇督你可得好好表现。我们很多人在陵署干了十几年都没能见镇督一次。若能得镇督看重,你就飞黄腾达了。最好能调入省陵署里面,那可比在靖安陵卫里跟着蓝老头有前途得多。弄不好,干个三两年就能弄个带刀御史做了。”
孟聚苦笑一声:“我怕是没那个好命了,也不知道这次召见是福是祸。”
“别担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准是好事!”
两人聊了好一阵,那个大胡子亲兵才大摇大摆地走了回来,鼓着腮帮喊道:“孟聚!”
孟聚应声道:“下官在!”
“镇督大人传见你,立即跟我进去!”
孟聚朝刘真招呼一声,后者对他挥挥手,做个“一切小心”的手势,孟聚点头示意明白。
带路的亲兵板着脸,严肃得象北疆魔族马上就要打过来似的。孟聚闷着头跟在他后面,小楼不大,结构却颇为复杂,回廊的楼榭七转八拐的。好在在回廊和各处走道上都点着灯笼,光亮得很,走起路来倒也不至于磕磕碰碰。
亲兵将孟聚带到了二楼的候见室,说:“你坐这等着吧,镇督大人马上就来见你。”
孟聚欠身,不紧不慢地说:“有劳兄台了。”
亲兵不由看了他一眼,这个军官虽然官衔不高,年龄也很轻,但他气度沉稳,谈吐条理清晰,沉静中自有一种令人不敢忽视的气质。东平镇督府来往的多是赳赳武夫,粗嗓门挺着肚子嚷嚷的丘八粗鲁武夫平时也见多了,但这样的人还真是少见。他不象陵卫军官,倒更象读书的文官。亲兵隐隐有种感觉,这个青年武官不同一般。
“你……你叫什么名字?”
孟聚诧异地转身过来望着这个刚才还显得很倨傲的亲兵:“孟聚。孟子的孟,聚合离散的聚。”
亲兵皱起了眉头,他搞不清“聚合离散”是什么意思,却说:“我叫王柱,是镇督大人的家丁——孟大人,以后你有什么事想求见镇督大人的,可以来找我,我可以帮你跟大人说。”
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清楚对方在示好,孟聚诧异着,拱手行礼:“感谢王大哥抬爱。王兄弟等下可有空?等见完了镇督,下官请王兄弟出去喝酒。”
王柱摆摆手:“今晚是我当值,走不开。孟大人,明天你再来找我吧,我知道有家馆子……”他还要说些什么,突然停住了话头,低声说:“镇督大人来了。”
孟聚凛然,从椅子上跳起,侍立在门边恭候。只听得轻盈的细琐脚步声从走廊边传来,一个明眸洁齿的俏丽女子出现在门边,王柱弯腰躬身行礼:“小姐。”
猜出来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叶迦南镇督,孟聚单膝跪倒,抱拳行礼:“卑职靖安候督察孟聚参见镇督大人!”虽然单膝跪倒,但孟聚的腰杆挺得笔直,身形挺拔,显出了一股轩昂的男儿气势。
“孟候督察,起来吧。”
第一卷 靖安故事 第五节 外号美女蛇
耳边传来叶迦南清脆的声音,孟聚用力一顿首:“谢大人!”站起身来,这时他才敢正视对方。
眼前的女子很年轻,甚至还没有自己的年纪大,身材高挑,英姿飒爽,气质昂然。她长着洁净白皙的瓜子脸,双眸漆黑而有神,军帽后面露出了扎成马尾的长发,一身纯黑色的陵卫制服利索又素净,肩膀上银白色的肩章闪闪发亮,代表着高级军官的银色皮带在腰间扎得紧紧的,衬托她窈窕的身躯显得越加纤细。
陵卫是皇家鹰犬,是不受三法司约束的的暴力机关,拥有种种特权。镇守督察是陵卫里的高级军官,正五品官员,暗中监控一方的文武官员,这样的人物,给人的印象往往和阴森、奸诈、冷酷、残忍等等形容词联系在一起——怎么看,孟聚都无法把眼前的美女和一位陵卫镇督联系在一起。自信,敏锐,灵动,聪慧,妩媚中透出了勃勃的英气,这样的女子,是聚天地灵气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