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非人,物已非物,凉亭久历风雨而衰,如迟暮的老人。外物已变,人也随之发生变化,其变更加剧烈,更加无可承受。
三十年,放在凡人身上,几乎等于生命的一半;即便是修士,又有多少个三十年可以数?
三十年,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没有知交好友,没有师长垂怜,没有姐妹相扶;除了修为略有进益,自己竟似什么都没有留下,也没有带走任何值得带走的东西。
“亏欠胖子不少……他有十三郎照应,大概也不在乎吧。”
揉揉红涨酸涩的双眼,手边无意带起发丝,慕容沛神情为之一愣。
区区半个月时间,她的满头青丝竟有了衰败迹象,仿佛路边挣扎求生的野草,枯干萎黄没有生意。
“罢了,回去还不知道会如何,哪值得替它操心。”
眼中闪过自嘲,慕容沛正要举步,身形陡然凝滞。
“师妹何故姗姗来迟,为兄久候多时了。”
杜云的身影闪现出来,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讥讽,摇头说道:“师妹憔悴了不少,而且……太过疏忽。”
他说的是实情,自从丹楼事变,慕容沛精神一直处于恍惚,混混沌沌几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在道院里迷糊没什么要紧,然而放在外面,这是不折不扣的大忌。
“师……你不是返回宗门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慕容沛后退半步,神色惊疑中透出惊惶,见鬼一样说道:“你怎么了?”
几天不见,杜云完全换了个人,他的两颊仿佛被挖去一块,深深抠陷进去。脸上的颜色铁青却透着晕红,两只眼睛如两盏不停跳跃的鬼火,散发着邪异的气息。
“为兄很好,好得不能再好!应该说,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
杜云哈哈大笑,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嘲讽说道:“怎么了师妹,才几天功夫,难道你就不认我这个师兄了?为兄知道你一定会从这里经过,特意在此守候,师妹却连称呼都改变,真是让人伤心。”
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他说道:“莫不是你还记着那个十三郎?还是说,你已厌倦了我这个无能的师兄,喜欢上那个才华横溢、一身肥肉也横溢的胖子!”
“你……”
听了这番话,慕容沛身体剧烈颤抖,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凄然摇头。
神情渐渐转冷,她说道:“你不急着赶回宗门,等在这里做什么?”
杜云摇头说道:“宗门是要回的,不过不用着急。”
慕容沛冷笑,说道:“回得晚了,怎么能将此事诬到我身上,你又怎么替自己辩解?”
“辩解?为兄何须辩解?”
杜云哈哈一笑,说道:“为兄修为大成,定能受到宗门重用,哪里需要辩解?”
“至于道院这点事……为兄刚刚明白一个道理,诬陷活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主意,只有将死人,才是背黑锅的最佳人选啊师妹!”
慕容沛大惊失色,叫道:“你……你想怎样!”
“有何不敢,为兄道法初成,正好与师妹切磋一番。”面孔一阵扭曲,杜云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目光透出淫邪。
“这么多年,师妹始终以种种借口不愿与为兄成就好事,今天是个好日子,师妹你躲不掉了!”
“你敢!”慕容沛厉喝。
“你敢!”远处传来怒吼。
漫天黑云,一条胖大的身影疾速赶来。与此同时,三元阁之内,正与袁朝年交谈的十三郎神情突变,身体一晃便消失无踪,留下一句含着杀意的话。
“这件事,希望你没有参与。”
袁朝年心头一寒,委屈大叫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第245章 你不是我的同类(一)
黑气漫动,夹杂着一条条斑斓如灵蛇般异物,将慕容沛牢牢封锁在当中。
“杜云,你禽兽不如!”
出自同门,且共同修行三十年,慕容沛对杜云可谓知根知底;然而让她疑惑震惊的是,杜云所用的这种神通显然刚修习不久,威力却大的惊人。
它就像一个由无数丝线组成的云团,剑斩斧剁非但不能破开道路,还让黑云纠结得更紧;更可怖的是,黑云散发着一股腥甜气息,慕容沛不防沾染了一丝黑气,顿时觉得心浮气躁,体内似有热流涌动,不受控制地泛起种种涟思。
到底她也是结丹修士,且在紫云城熏陶多年,心里猛然一惊,慕容沛羞怒交加,一面清叱,抬手在身体外释放青色光幕;同时她从怀里拿出一面青铜古镜,法力催动之下放出一道毫光,黑气与之相触竟纷纷融化,眼看就要被打出一条通道。
此时的慕容,容颜惨淡却透着娇红,心里的悔恨无法形容。之前杜云就曾对她施展过魅惑秘法,后虽被老师化解,却未能去除根源;慕容沛无颜恳请更高层次的老师,这件事就压了下来;此时被这种含有催情之物的黑云所侵,内外交迫,时刻处在神智迷乱的边缘。
“杜云,你无耻!”
一想到那样的后果,慕容沛急火攻心,张嘴喷出一口鲜血。
“杜云!你给我住手!”童埀踩着飞剑急慌慌赶到,老远就亮出嗓门尽力吆喝;只可惜他炼丹的本事不错,说到打架怕是连同阶修士都敌不过,又能吓得了谁。
杜云看都没看童埀一眼,冷哼说道:“原来师妹一直防范为兄,否则的话,为何我不知道,这面乾光镜居然在你的手上?”
“这是师尊所嘱,他老人家早看出你狼子野心,特意吩咐我如此。”
“是吗?那可太可惜了,师妹你怎么没看出来?”
杜云阴阴一笑,说道:“有宝镜也没用,为兄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神通,什么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
说着话,他在胸口疾点数次,同时大口一张,竟喷出一团蓝汪汪散发着腥臭味道的气体。吐出这口气体后,杜云的眼神略有暗淡,一双眼珠竟变得血红,死死盯住慕容沛的身影。
发生异变的不知他的眼睛,此时的杜云,竟眼睛变得有些不似人形。他的头颅越发尖利,声音沙哑且带着丝丝的杂音,尤其让人震惊的是,每说一句话,他都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一舔鼻子,仿佛在感受空中的美味来源一样。
这分明就是一条蛇!
“什么道院,什么天地之力,什么教化天下!我杜云身负奇缘,数月修习可抵之前数十年苦功;现在我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神通!”
随着杜云疯狂的嘶吼,黑云在其所喷吐的气体凝聚下,以那些斑斓之物为核,构成无数条五彩巨蟒;一条条巨蟒狰狞吐信,从四面八方朝慕容沛猛扑不止。那面古镜的威力虽然惊人,奈何它在慕容沛手里却不能发挥出全部威力,毫光击中巨蟒,虽可造成伤害,却不能如刚才那样灭杀与无形。往往都是受创即走,在黑云里滚动一番便复原如此,再次扑了上来。
慕容沛一时手忙脚乱,拼命催动法力抵抗;所幸的是,那些巨蟒实力大增后反像有了灵智,不再如之前那样亡命。否则以慕容此时的状态,怕是她连一时三刻也难以支撑得了。
“怎么样师妹,仙子传我这道神通如何?为兄才修习了十几天,就将你逼到如此模样。假以时日,什么何问柳、萧十三郎之流,哪一个是我的对手。”
胜券在握,杜云也不着急催动毒蟒,而是耐心地感受着操控之道,一面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很是自得。事实上他自己清楚,施展这些毒蟒代价何其之大,只是想到拿下慕容之后的收获,倒也不再计较罢了。
“蠢货!”
空中传来一声大喝,童埀忘记了他不是十三郎那样法体双修,竟双手持剑如炼体士的战斗那样,当头朝杜云猛劈。
“胖子,你快走!”慕容沛惊惶中看到这一幕,心头顿时涌起绝望。
数月朝夕相处,不管她对童埀印象如何,对其脾气的了解都可谓深厚;慕容沛知道,童埀这憨货名副其实,平时虚荣粗鲁且胆小如鼠,犯了拧劲儿却会对一切不管不顾,完全换一个人。换个说法,他就是个二愣子!
眼下就这样,明知道多一个他没有任何作用,胖子却好像发了疯一样,摆出亡命的架势与杜云对砍……
真要能对砍倒也好,问题是,谁理你啊!
“呵呵,既然来了,那就给我留下。”
杜云轻轻抬抬手,一条毒蟒嘶鸣中转身,数丈长的身躯如绞索一样,将那个气势惊天、宛如万军不可敌的庞大身躯裹在中央,轰然落地。
这一幕实在太荒诞了,就连杜云都有些愣神。他不认为童埀敌得过一条毒蟒,可也不至于这么不堪,甚至连挥剑的动作都没做出来就被缠成一坨,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胖子!”慕容沛倒没想那么多,急忙想要解救,却被其它毒蟒死死缠住,哪里分得出身。
“好一副情深意重,啧啧,为兄都要为你们感动了。”
杜云走到童埀面前,认真地打量着他,说道:“你来做什么?”
“我……”
血气之勇一旦过去,童埀顿时恢复胆小怕事的本性,憨蠢痴傻的目光看了看杜云,怯怯地扭过头,哭丧般说道:“我不会打架。”
“……”
两人同时一愣,杜云仔细一看才发现,童埀的眼睛一直盯着慕容沛的方向,竟似完全没有听到自己的问话。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通知了十三少爷,很快就能赶到。”
童埀根本不知道杜云的脸色变成什么样,犹自朝慕容吆喝道:“撑着点,等少爷来了再要他好看。”
“……”杜云望着这个死胖子脸上的那堆死肉,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慕容沛颤抖的声音说道:“那你呢?”
“我?”
童埀下意识接了句,低头一看,脑袋正好与毒蟒的脑袋碰到一起,那两只阴寒的眼仁,仿佛要射到自己心里去一样;一人一蛇对视半响,忽然响起一声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大叫。
“我的妈呀!”
下一刻,一坨肉球般模样的物体在地面剧烈翻滚,碾碎无数乱石杂草,撞坏无数灌木荆棘,中间还夹着诸如“我的娘啊!”“走开!”“滚!”之类的咆哮,又像是哭喊。
一时间,本就迷乱的荒亭周围飞沙走石,狼烟阵阵;不知道的人看了,怕是要以为有两位绝顶大拿再次争斗,不敢靠近一观。
说来也真怪,刚才胖子在那条毒蟒面前全无招架之力,若不是杜云存心留他一条命,怕是直接将他吞到肚子里。此时童埀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身体被毒蟒缠住还能一路挣扎,看样子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胜负都在两说之间。
“停,停下,给我停下!”
杜云好悬看傻了眼,连连怒喝都不能让胖子、或则毒蟒安分下来,最后不得以从慕容的战团又抽出一条毒蟒,两相合一将童埀真正缠了个内三层外三层,这才稳了下来。
再次走到童埀面前,杜云二话不说,直接在那张肥厚酱紫越看越令人生厌的胖脸上抽了一掌。
几颗和着鲜血的牙齿飞到空中,杜云冷冷说道:“听好我的话,你来做什么?”
童埀仿佛被打傻了,痴呆的目光看着杜云,吭哧半天才说道:“你刚才问过了。”
“……啪!”
杜云楞了一下,挥手又抽了胖子一掌,一字字说道:“我问你,你就要答。”
许是被蛇勒得太紧,童埀已经感觉不到疼痛;目光痴痴呆呆地望着杜云,他说道:“我来给师姐送别,还有替十三少爷传个话……”
“不用说了。”杜云站直身体,目光转向慕容。
宝镜散发出最后的光彩,在愤怒不甘中坠地,慕容沛面色惨然地望着这边,束手就擒。
童埀此时反倒不再看那边的情形,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不用说了呢?”
“我只是让你明白,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要照样去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杜云迈步走向慕容沛,冷冷说道:“你想拖延时间等萧十三郎,恰好我也想。”
童埀嘴里不停吐着血沫,兴奋大叫道:“那好啊那好啊!打了半天你也挺累,大家坐下来聊聊天,一块儿等好不好。”
杜云脚步不停,不屑摇头说道:“胖子,你炼丹或许有一套,要说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