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郎说道:“歼灭一阵风,八宗不大不小受到震慑,需要一段时间消化决定对策。此前韩成传信说城内比较安静,说明他们有压制彼此间矛盾走向联合的趋势,不易轻动。”
“现在不同了,贼头终究是贼头,成不了大气候。”
林如海点头,这点大局观他当然有;时间过了两个月,八宗既然没有举兵犯境,足以证明他们协调不到一块儿,或则说因一阵风事件受到的惊吓已渐渐消退,重新走回老路。
堂堂八宗门被林如海形容为贼头,一方面说明其胆气随实力增强而变得豪壮,同时也体现了皇家根深蒂固的思维,江湖门派终究小家子气吗,上不得大台面。
十三郎赞赏说道:“年关召集人手不便,此时剿匪,即便他们受城内势力暗控,也难以得到支援。当然,前提是你们要打得好,打得快,打得越干脆,我在城内就越好做事。”
话题回来了,十三郎进城是两人最最不能理解的决定,正好相问。
钟大海首先关心战局,说道:“解散军队,会生大乱。”
乱舞城东西两座军营,官方军卒为二十万,实际则远远大于这个数字。由传信中看,军队早已名存实亡,变成各路诸侯施展手段内斗的舞台;或许可以这么讲,如今的军队实际上可看成八方势力外的一方土豪,干尽龌龊事。
乱舞城地处七族交汇处,历来由地方官吏自治。林如海身为最高长官,名义上有权决定军队去留。一旦失了名分,二十万军卒就变成二十万虎狼,注定引发浩劫。站在钟大海的角度,最怕的是两大军营恼羞成怒,索性撕破脸皮与五狼山作对,甚至发兵犯境。
林如海考虑有所不同,忧虑说道:“百姓会受苦。”
“大人说的是,但……顾不上了。”
十三郎赞同林如海的观点,略有些讥讽的语气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人身为皇族官员,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林如海闻之默然,良久才叹息一声说道:“先生的话,林某不敢苟同。”
哦?十三郎有些诧异,暗想我都还没做忧国忧民状,皇官儿好意思露脸?
林如海说道:“先祖曾有言,居上位者当断则断,不可有妇人之仁。但我林家子孙,世世代代需持心戒,时时铭记以自醒。”
心戒?
提及先祖,林如海肃容正冠,正色说道:“为官为将者,不可以人为数。”
不以人为数,意指不要拿人命当数字对待,一不是一,而是一条命,与身边熟悉的人完全一样的人命。
听了这番话,十三郎沉默下来,久久没有开口。
慈不掌兵,这是任何为将者需牢记的格言。死几个人就心疼得不行,见到血就大发怜悯,这种人再聪明也不能上战场,只适合躲在后方数那一串串散发怨恨的数字。
当人变成数字……看起来舒服多了。
军队生乱,利益上对林如海是好事;百姓的日子越难过,五狼山的吸引力就越大,来的人就越多。只要防范好奸细混入,壮大程度会大大加快;代价便是成千上万无辜者死去,无数部族会灭亡。
场间一时沉寂,钟大海对此明显不以为然,但不方便开口说什么,只好在心里祈祷先生不要受这个酸儒的影响,软了心性可不妙。过了一会儿,十三郎向抱拳林如海抱拳,诚恳说道:“多谢大人指教。”
未等两人说什么,十三郎又道:“乱肯定会乱一阵,大乱却未必,其关键仍在于你们怎么打。我在城内也会做些事,尽量把局势控制下来。”
两人一头雾水,心里想您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还要控制局势,牛皮未免吹得太大。
不是存心看低,便是对老师最有信心的小少爷也无法想象,十三郎孤身入城便想控制大局走向,连二十军队都能影响得到。
这种事情不方便解释,十三郎随口问了问几处细节,人手做些调度,事情就算定了。末了,钟大海忍了又忍终究没能忍住,问道:“先生,您这么走了,大人的安危……”
“本官绝不会被人要挟。”林如海连忙表态。
一旦与八门撕破脸皮,那些修家恐怕不会、是肯定不会再拿仙凡约定当回事。若是有修士前来斩首,钟大海有心无力,想死都没地方死。林如海话说得激昂,表现出来的却是毫无信心;
十三郎宽慰道:“听说城内藏龙卧虎,我去找几位高手,暗中保护大人。”
“噗!”钟大海险些岔了气,心想能不能别搞啊,讲笑话都比这靠谱。
两千万人的大城,没几个奇人异士才叫怪。可那种人是你想找就能找、想用就能用的吗?再说了,所谓高人也有个限度,钟大海不知道真正的高人什么样,但他明白的是,假如有人足够威胁到八门……恐不是那么好藏,更不是随便就能请动。
十三郎说得干脆,明摆着没有继续解释的欲望,钟大海无奈叹气,颇有些无礼说道:“最好能快一点。”
十三郎认真点头,回答道:“放心,去了就安排。”
“……”
饶是钟大海对主上这般崇敬,此时也忍不住心内腹诽,暗想你安排个屁啊,安排白菜吧。
“林涛姐弟正在关键时刻,不要打扰他们;此外就是别为我操心,好好打仗。”十三郎最后说道。
“先生有坐安天下之才,林某敬候佳音。”林如海答应着,表情特虚伪。
“不担心……才怪。”钟大海闷闷不乐,应付着。
……
“书道艰难,吃药才是王道啊!”将一官一匪打发走,十三郎内心不禁感慨,暗想难怪修士又被称为药罐子,不吃真不行。
早在一个月之前,十三郎终于因书画有所成就,可动用一成法力无碍。如今要入城,一方面局势已到关键处,更重要的原因是十三郎发现,通过写字调理元婴的效果日渐缓慢,直至几乎无效。
从这个角度讲,小少爷猜测老师面临瓶颈,并不算错。
可散放的煞气都已从字迹中宣泄出来,余下的绝大部分与元婴彻底融合到一起,以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慢慢转化,其程度足以让最有耐心的人为之绝望。眼见着暂时不可能解决问题,十三郎遂收了一口气将元婴恢复的打算,转而考虑从药理着手。
不管现在还是将来,不论为了冷雨还是为了自己,炼丹成了十三郎必须考虑必须经历的路。
所以他要入城。
三王不动,多少出乎十三郎预料,但他知道其动必如雷霆一样难以抗拒。因他不知道血鼎究竟做什么用,余下多少时间供周旋,心里更没有底。懵哄猫女黑老策略上不算错,但也让十三郎进退两难,思来想去,他最终决定主动出击,干脆逼到对方家门口。
所以十三郎要入城。
入城需要自保,自保需要实力,十三郎有没有没有实力?
当然有。
对寻常修士来说,一成法力算不了什么;但对十三郎来讲,这一成法力意味着太多太多,让他能够完成之前干瞪眼没办法的事。
花了一个月做筹备,十三郎决定入城,开馆,就在妙音门对面。
……
距离年关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平静”已久的乱舞城发生一件大事;名义上仍在城主府辖制下的中心区域内,妙音们医馆正对面,一家名为由新任城主身边御医坐镇的医馆堂而皇之宣布开张。
其名为:三元阁。
听起来不像医馆名号,经过一番了解人们才知道,原来三元阁经营不仅限与治病卖药,还兼营字画,最后一项比较神秘,据说仙人才有资格了解。
铺子开张通常会由庆典,作为官府主持的第一家医馆,弄些唬头在所难免;三名老年御医亲自坐诊,城主府内参事悉数到场,还有吴二爷带队的一百三十八名差役、与不知哪里唤来一看就是野民出生的青年男女帮衬,着实热闹……又冷清。
妙音门对面开医馆,可想而知看戏的人会有多少,这么多人,一人说一句话便足够热闹;至于冷清……城内数得上的大势力一家都没到,还有三元阁的真正主人也不肯露面,焉能不冷清?
经过一番打探,人们得知主人姓萧,是一位年轻到不像话、据说非常了不起的书生。可问题是,开张这么大的事,萧先生身为三元阁之主,人在哪儿呢?
机灵的人四处打探,有心的人到处走访,很快发现了萧先生的踪迹,均为之大惊。
萧先生在对面,妙音门内。
第647章 王法无情
街分两面,一面喧嚣一面幽;三元阁开张未给妙音门带来什么影响,宽阔厅堂整洁明亮,空气中药香扑鼻,医患两安。
妙音门看病不用挂号,病人们或取药或等待,安静得让人无法相信他们是饱受病痛折磨的患者。两名坐诊药师都是女人,几名学徒在老师的指导下分包取材,偶有询问也都轻声细语,得指点后鞠身道谢;教与学的过程看不到倨傲与谦卑,只有严谨与专注。
主事者仍是那名中年妇人,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医术,神态祥和安宁。
外边声浪阵阵,不知是真心高兴还是存心捣乱,野民男女们将音量放到极致,或豪迈或清亮,犹如在山内高歌。
很热闹,但……实在是太俗!
不是所有人都像主事者那名淡定,几名侍女不时会从帘隙撇向对面,俏脸流露出几分嘲讽,但也有些不耐烦。
安静惯了的人受不了这种吵闹,这里是医馆,药师看病需要静心,若像现在这样动辄一通鬼哭狼嚎般狂吼,知道的说三元阁是医馆,不知道的人恐要认为他们是野班子戏台。
侍女们愤愤难平,均想着那位新任城主是不是发了疯,竟敢公然向声望最高的妙音门挑衅。几名正等待看病的人脸上隐有愤怒,虽不便喧哗,心里却在想稍后是不是干点什么,为给大家带来诸多方便的药师做点事。
大家都觉得三元阁找事,或者说找死!
疑惑与思量中,十三郎跟在韩成吴忠身后步入医馆,径直走到主事身前,道明来意。
“鄙人萧八指,应蓝婆婆之约而来。”
……
两个多月前,韩成等四处购药,第一家来的就是此处;军人自有凛烈气势,加之带来一阵风覆灭的消息,馆内之人都还记得他。
看到十三郎走进来的时候,准确地说是当十三郎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过的刹那,所有人心里均闪过念头:这就是萧先生。
并非因其如何逼人,相反十三郎现在极为内敛,举手投足如风吹柳动般随意自然。刚进门时,因将街外寒意带入,还有一丝撞破宁静的突兀,仅仅掠视周围的片刻间,他就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几不可视。
理所当然。
那一刻,凡是目光与其对望的人心里均生出一股极为荒谬的想法,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自己就像刚刚走进皇宫的乡下丫头一样,格外不协调。
感受来得快去得更疾,没等众人意识到哪里不对劲,那种感觉便凭空消失;穿着一身整洁白衫的书生略略点头,人人觉得他是专门和自己打招呼,说不出的亲切自然。
之后一切回复正常,人们心里还在想自己该不该回礼的时候,书生已走到主事妇人面前,说出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赴约?赴什么约?所有人都在自问。
……
“赴约?”主事妇人也在问,目光疑惑。
她是主事,也是感受最强的一个;之前十三郎进门时,妇人身体一紧又一松,舒适的座椅突然间变得冷硬尖锐,仿佛催促她赶紧让出来,将位置留给真正主人。没等从震惊中清醒,突闻十三郎说出赴约,主事妇人备好的回应通通被逼回到肚子里,茫然反问。
“先生与婆婆有约?”
“有”
十三郎微笑回答道:“前次买药,婆婆对韩成多有照顾,今日即为道谢,也为赴约。”
这不是赴约,是来找麻烦!
妇人心里闪过念头,声音微寒说道:“买卖自愿,妙音门从未强迫过什么,新生若想借此生事,恐怕来错了地方。”
十三郎摇头,诚恳说道:“误会了,请把消息传入内门,容我与婆婆解释。”
妇人说道:“是先生误会了才对。妙音门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也不是谁想见谁就见谁;蓝婆婆身为门内长老,地位尊崇,先生有什么话,不妨对妾身说。”
十三郎再次摇头,说道:“此事不是外门能够做主,请代为通传一下。”
妇人说道:“此间事皆由我做主,先生不愿讲也无妨,就此请回。”
旁边韩成吴忠急出汗来,恨不得插嘴说两句好话,但有不知从何说起;心里想这妇人怎么回事,上次还好好的,转眼就完全换副模样;萧先生也真是,一来就说与婆婆有约……此事从何谈起?
十三郎没预料到这种情况,微微皱眉说道:“要怎样才能见到婆婆?”
妇人想了想,说道:“最起码,需要修家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