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正中,十三郎盘膝静坐,身体表面星光缭绕,闪耀间化成一片淡金色的网;网格内,一根手指缓缓探出,凌空挥毫。
“生!”
“死!”
一笔落下,视野骤然明亮,百丈之内金光扑面,但不向周围散发,而是笔直冲向天空。天空之上,沉暗黄天激烈晃荡,那道金色光柱如煌煌大剑,穿……并且透!
三千米高天,万万丈云霄,金色光柱势无可挡,直上天外天之外,直看向那片被遮盖的星空。黄天下,光柱中,一轮弧圆起自十三郎的身体,自下而上冲向黄天漫阔,当中一条弯弧凌冽,竟有几分磅礴杀意。
“吼!”
无声呼啸起自周围,起自辽阔之海,来自黄沙万里,浩荡魔威八方凝聚,如亿万军马汇聚当中;弧圆晃动,十三郎的身躯如风中之草,起伏摇摆不停。
界律无情,血域自古不开天,开天必遭天地罚。十三郎不知做了什么,那道光柱不知是什么,竟然捅开了一块天,迎来整个世界的威凌。
生灵失色,八子哀嚎,残破不堪的身体无法承受那道浓重威压,轰然碎裂!远端所在,蒋凡匍匐在地面抬不起头,所受威压不及八子十分之一,惶惶不能睁其眼。
下一刻,山崩海啸的呼啸汇集成一声,如晴天霹雳炸响在头顶;其势摧山填海,崩天碎地,绝非修士之力所能扛。又一刻,弧圆骤然间明亮,左边黑墨似铁,右侧赤红如火,煌煌然暴跳如雷!
“放肆!”
每个人,每一种生灵,每一道残念每一缕意志,不论活物还是死物,任何曾经有过生命的事物都听到这声怒喝,这一声可让星空低头的呐喊。
君王之怒,怒及苍穹宇宙,亿万万生灵为之蛰伏。
像高座垂堂的君主,手扶皇冕低头注视着杀入皇朝的乱匪,轻蔑。
似重创不灭之巨龙,盘伏绝峰俯瞰着一群努力攀爬的蚯蚓,威严。
如灿烂朝阳起东方,始获新生却遇到不甘退避之沉霭遮面,爆烈。
轰鸣起,黄沙散,隆隆威压如春阳下的白雪,火焰中的枯柴,狂风中试图凝聚的残叶一样飘散,七零八落。金色光柱上冲云霄,如一根朝日破月的枪,笑傲九重天。
整个孤岛被沐浴在金光之下,周围宁静如世外田园,乱生海万里之内,所有还活着的妖兽无论等级,齐齐浮上水面,望岛哀泣,哭号,纳拜,祈求!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洒下一缕星光,顺着金色光柱往上方看,周围黄沙纷扑汹涌,正当中的天外出现了一颗星……一颗其余世界抬眼可见、血域内永远都看不到的星。
之后是第二颗,第三颗……直至七颗连绕的星。
金色光柱不容黄沙亵渎,星辉却一点都不受其影响,七道星辉如七条射线,笔直垂落照映在孤岛,钻入光柱当中的那个人的身体。
“七星成界,这是七……”一团绿油油的光团趴在地面上,凄惶的声音里堆满了敬畏与骇恐,竟连头都不敢抬起微毫。堂堂山君八子,号称通天算道,此刻的感觉好像隆冬腊月里的一朵蔫梅,寒风稍微凌冽一点,稍微集中一点点,就将化为残瓣飘零。
“阴阳桥?不是吧?你怎么突然醒了?算了算了,能醒过来总是好事。”
十三郎脸上疑惑与惊喜同在,欣然与忧虑并存,动作却丝毫不停。其手指凌空,带血书画,写出最后一个大字。
“契!”
生死契!三字三符,三符三生,历轮回而不变。
前世、今生、来世,天道有鉴,亿万万生灵为证,同生共死!
“不,可,能!”三字成文,最先明白过来的是山君八子,曾经他希望十三郎这样做,但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十三郎会在这个时候这样做。
事实证明一切。三字写完,十三郎左手一拍胸口,右手指着痴痴呆呆至今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大灰,微微一笑。
“还不来。”
轰!金色光柱骤然大亮,周围凶猛黄沙倒退三十丈,且在顷刻之间发生。光柱中央,十三郎头顶,三寸小人盘膝而坐,神情宁静透出别样庄严,身体外闪烁一片朦胧虚影,看着有点象一只鸟。
“这……”大灰终于明白过来,突然之间热泪盈眶,词不成词句不为句,开不了口,发不出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被他骗了,我说没事就没事。”
十三郎轻轻招手,同时将一家子老小通通放出来,重伤的哑姑,昏昏欲睡的胖胖,还有一条通体闪着银光的肉虫,当然还有那只身体虚幻几乎看不清形状的胭脂巨鸟。
“妞妞,你也来。”
招手将小不点唤到身边,十三郎平静宣告:“一家人,不管上哪儿、遇到谁,再不会开。”
人、兽、妖、鬼,虫,纷纷沉默,纷纷化神飞出,纷纷扑向那团金色光芒,飞快地融为一体。与此同时,那三道血字所化的符文飘散虚空,最终变成点点星辉,一同汇入到那团金芒之中。
剧痛钻心,五声闷哼同时响起,大灰的神情瞬间一松,脸上涌出几分内疚。唯十三郎神情不变,翻掌下按将元婴火灵收回体内,同时微笑着昂起头。
“回来吧,知道你挺累的。”
冥冥中响起一声叹息,蕴含着万古不化的沧桑,直接响在参与此事的每一个灵魂;声音中蕴含着几分不满,几分严厉,几分慈祥,似有责怪的味道。
黄沙再次鼓荡,万里之内的天空均陷入狂暴,四面八方朝金色光柱猛扑,好似一群贪婪野狗。十三郎朝周围看了看,耸肩说道:“好了好了,下次绝对不这样,好不好?”
哄孩子?哄老人?哄天哄地?
谁知道。人们知道的是,随着又一声无奈叹息,暗淡大半的金色光柱骤然回缩,带着浓浓的疲惫返回十三郎的身体。漫漫黄沙呼啸聚集,眨眼间便将那个漏洞补满,将那个被刺破的口子补回原状,遮住了云遮住了风,遮住了星光遮住了苍穹,也遮住了那片令人迷恋向往的天。
“八十年才醒一次,这下不知道要睡多久,八百年?”生凭第一次主动感受到星印的感觉,十三郎立即收回意识,险些被饿死。
那是饥饿,饿了一万年但又偏偏不死的感觉。
“疯子,你这个疯子,你是个疯子,你……”
尘埃落定,孤岛之上压力尽去,蒋凡茫然中抬起头,山君八子的元神仍旧爬在地上,颤抖、呢喃、诅咒不已。
“你怎么敢这么干,你怎么可以这么干,你这个疯子,疯子!”
生死契,被称为最最简单、最最纯净、最最严肃、最最神圣不可亵渎、人人都会、但又最最不能施展的契约。一旦成功,所有参与其中的灵魂如同一个生命,生同生死同死,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不同于寻常誓约,它需要天道作见证,天地法则做保障,除非能够掌控天道,谁都不能破解。
明知道大灰的性命在别人手里,不谈十三郎怎么敢拉着一家老小与他签订生死契,最最关键之处在于,通过刚才的变故众人明白,血域内并无真正天道、或者说血域天道不认可此事,甚至尝试过破坏。生死契约之所以生效,恰切是因为十三郎自己……
怎么解释?
难道十三郎身体里存在一个……活着的天道?
浑身上下被惊恐充斥的八子想不通这件事,被十三郎连续叫了三四次犹难以回神,思维几乎陷入停顿。
一根被紫色火焰包裹的手指伸过来,死亡气息扑面而来,八子骤然清醒。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我打赌你一定没算到事情变成这样,我打赌你一定不敢死守机密;我还打赌,你本来就夺不了大灰的命。”
一连三个赌,八子面无人色。十三郎朝他笑了笑,笑容中透出了冷意足以将乱生海冰冻,另外还有几分不屑。
“不要以为我是因为大灰被种道才施展生死契,你没有那个资格。相反,现在我一个念头就可以让你灰飞烟灭,神仙都阻止不了。”
“想夺运,我就让你夺,现在链接成了,来夺夺看?”
因后是果,十三郎说道:“问什么,答什么,错一条,马上死。”
第824章 葬思
八子元神虚弱,沉默片刻后说道:“先回答本座几个问题,之后不用你问,我自会讲出所知道的一切。”
十三郎毫不迟疑,说道:“你没有那个资格。”
言罢,紫火缭绕的手指上再现黑芒,徐徐朝中央合拢。轻烟升腾,八子元神快速消融,面孔上闪过一丝惊恐。
八子绝望,怒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连片刻都不愿等!”
十三郎平静回答道:“不是不愿等,是因先后代表原则,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死亡就在眼前,八子哭喊般大叫道:“我对你有大用!三十三子是我的相傀,就算你拿自己一家的命分担,杀我也会受重伤!”
十三郎不屑说道:“没有你、没有你的口供,小爷照样横行天下。”
手指缓慢而坚决地朝中央汇拢,他甚至都没有追问相傀是怎么回事,与相如是否有不同。至于八子发出的威胁,老实讲十三郎并不是不在乎,而是真的有资格不在意。
种道之法本质不伤性命,八子再怎么填料,了不起在大灰元神内附有魂念,并且有杀招隐藏其中。纯粹从法术的角度,其最最严厉的手段也不过是将那一缕魂念自爆,从内部将大灰杀死。
如放在平时,大灰境界不及八子,因此被杀的可能达到九成九,此时此刻八子本尊虚弱到此种程度,反之夔神丝毫无损,很难想象这么容易就挂掉。
这不是最主要的,十三郎的信心根源来自生死契的严肃性,还有自身与全家老小一起分担。不谈几只宠兽妖魂如何强悍,小不点本身八级,吸收过七十三头存活了不知多少年的海螺精华,因为一点神魂连累就会死?
除去法术,十三郎考虑过另一重可能:规则之力。比如种道之术必然涉及到规则,还有山君弟子对它所做的改动,多半也涉及到某种法则、甚至有可能是山君出手。换言之,也许八子什么都不用干,凭空一个意念就能让大灰消亡。
规则之力,看不见摸不著,不是十三郎所能理解,但不妨碍他做对比。最直观的比较,相傀最强、最有破坏性的可能是山君亲自出手,也就是真灵级。十三郎这边压上全家性命,凭的是天道为证,同时有他身体里隐藏的两大隐秘:碧落与星印。
十三郎死,一家老小跟着死,碧落也一定会死;那颗星印会不会死不晓得,肯定不会因此觉得高兴。种道之术有没有山君出手不一定,山君是不是真灵在两可之间,这边却有一个活生生的真灵与之对抗,还有一个或许比真灵层次更高的怪物坐镇。
两相对比,十三郎有什么理由惧怕?
山君门下、包括山君自己,都还远远谈不上言出法随,生死契才是至高无上。寻常人只说天道不仁,却不知天道自有大仁大义,被誉为最最纯洁、最最神圣不可亵渎的天道誓约,其本质是护佑而不是连累,是崇尚而非伪骗。
举个最最简单的例子,最弱小的修士抬手指便可碾死蚂蚁,甚至不用动手,仅以威压便能将蚂蚁震碎。若一名化神修士与一只蚂蚁签订生死契,蚂蚁死掉修士一定会死,没什么好商量。同样是那名弱小的蚂蚁,同样一指仍可将蚂蚁碾成碎末,但若以为他还能凭威压将蚂蚁吓死,注定会大错而特错,非得遭到反噬不可。
试想一下,假如生死契连这种最起码的分担都做不到,它凭什么流传至今,且为人人所称道?假如天道这种最起码的公道都做不到,哪里资格掌控幻灭轮回?假如它连这种对比都判断不出、连一只真灵都不敢碰的话,十三郎绝对有可能另立一誓:穷此生杀掉那个没卵蛋的天道!
“怕你?怕你我就不叫十三!”狐假虎威。十三先生看似铮铮铁骨,实则小人得志,猖狂到无法形容。
轻烟渐浓,八子元神缩小成鸡蛋大的一团;此时此刻,纵有神仙丹药治好他的伤,境界也已不在是大修,很可能跌落至元婴下。
死亡就在眼前,怕死的八子脸上明明被恐惧所占满,偏不肯再做半步退让;反之十三郎神色始终宁静,见其没有屈服的意思,五指猛收淡淡说道:“那就死吧。”
“等等!”
“等等!”
“等等!”
八子屈服,大灰紧张,蒋凡纯粹是不愿看到只有自己留在孤岛上等死的凄惨场面,同时发出大喝。同为山君门下,两匹假马叫过之后发了呆,面面相觑,神情竟有几分相像。
那是悲凉的意味。
“你来说。”八子说道。
“你说。”大灰反驳道。
“你先叫的,你来说。”八子抓住把柄。
“丫找死!”大灰耍横,兼有无聊威胁。
“本座……”
“闭嘴!”
十三郎看出蹊跷,同时猜到几分内情,喝道:“大灰说。”
……
“山君弟子入门第一誓:葬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