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它。”越子倾脸上浮现出这个时候应当出现的欣喜笑容,“昔年我家祖师为佛祖所制。”
这,这渊源……而且她家祖师至少是法身……孟奇难以克制,有惊讶上脸。
越子倾从怀中取出了另外一盏青灯,灯火如豆,照亮一方,温暖安宁:“祖师制成佛前青灯后,用剩余材料为自身也做了一盏,虽比不得你那盏,仅是随手之为,也算别有神异,靠近之时,自有感应。”
难怪……孟奇总算释然,自己的佛前青灯损坏,没有感应很正常。
越子倾自顾自说道:“祖师曾闻佛祖言,若未来佛门式微,群魔乱舞,此灯将照亮末法,指引真藏,故而请公子上船,喝一盏茶,复你伤势。”
这盏灯果然秘密不小,难怪罗汉尸变后也要看守……孟奇暗自想道,脱口而出:“越姑娘也是佛门中人?”
越子倾摇了摇头:“祖师早已离开佛门。”
她停顿了一下,开口问道:“苏公子可知佛门精义在哪个字?”
孟奇好歹也是半吊子和尚,没有犹豫地回答:“空。”
“然也,四大皆空,万物皆空,世事虚幻,唯有勘破,方能放下,超脱苦海。”越子倾双眼隐隐有点发亮,“故而,僧众研习佛法,修炼神掌,凝练法身,以求勘破虚幻,但这只是初步,既然万物皆空,那佛法亦是空,如来神掌还是空,若不能勘破它们,放下它们,终究落了下乘,只得罗汉之果,在佛门之中,这便叫‘断法我’。”
比我这和尚出身的人还了解佛法……果然与佛门有很深渊源啊……孟奇听得啧啧称奇。
越子倾话锋一转:“但我家祖师不这么认为,任何虚幻背后都有原因,任何存在都有它的理由,若找不出来就将它们认为是虚幻,认为是空,不过是误入歧途。”
“苏公子应经历过幻觉,可幻觉从何而来?精神干扰感官,影响灵魂;精神看似虚幻,但亦是真实存在,根植于元神灵魂;元神灵魂飘渺,但终究是万物的一种形态;因果、业报、轮回,只不过是对某种规律认识不清自我定义的词汇。”
“元神是物,精神是物,与石头、山峰、海水一样,没有本质区别,物物皆物,这便是我家祖师对宇宙,对世界的认识。”
她抬手一指,孟奇顺着望去,看到了一副字:
“真实不虚。”
难怪她家祖师会离开佛门,理念不同,根本没法共存啊……孟奇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老实说,这种观念更贴近于孟奇自身。
“好了,苏公子请回吧。”孟奇还未说话,越子倾就端茶送客了。
孟奇一头雾水,觉得简直太莫名其妙了,被人找上来,只不过喝了一杯茶,听了一顿说教,什么都没做,就要离开了?
离开的途中,他终于忍不住,问着葱绿衣裳的小姑娘:“越姑娘做事都是这样?”这样没头没尾?
小姑娘苦着一张脸:“大师姐有点,有点好为人师。”
好吧……孟奇还能说什么呢,好歹喝了“流光韶华茶”后,身体亏空弥补了不少,虽然短时间内还恢复不到全盛时的状况,但也比大病一场,虚弱无力好多了。
他乘着小船上了岸,正待隐匿身份,直接去六扇门捕风密探一系的秘密据点暂住,避过风头,忽然听到了一声琴响,高旷清越。
转头看去,只见岸边山丘上有一处亭子,厅内坐着一位白衣飘飘的公子,他头戴纶巾,手操古琴,琴旁点着一炉檀香,身后有侍女抱着棋盘。
这名公子秀美似女子,脸色惨白,像是大病之中,一点也没有危险之感。
可孟奇的心却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算尽苍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是他布的局?
“我家公子请苏公子上来一叙。”侍女高声喊道。
孟奇沉吟了一下,捏着轮回符,直接就上了山丘,自顾自坐在王思远身前,悠然自得,没有半分生疏:“不是你做的。”
“若是我布的局,你早就死了。”王思远停下了抚琴,轻咳了一声。
他接过手巾,擦了擦嘴:“对自己中计有什么想法?”
孟奇沉吟了一下道:“似乎是比照着我的性格来设计的,我做事喜欢以快打慢,单刀直入,擅长奇袭,结果正好着了道。”
在邑城唐家处理事情时,他将这种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效果非常不错,但任何行动模式一旦变成定式,那就是自身的弱点了,须得检讨和改进。
“你途中没察觉过异常?”王思远对孟奇的回答不置可否。
孟奇咬了咬牙:“在掌柜口中发现纸团的时候,有过一点怀疑……”
因为这种情况太熟悉了。
“但是,我想着我找过来的速度极快,赶去观锦苑也能很快,没有问题自然好,若有了问题,我提前赶去,当能打乱他们的步骤,找到真正的线索,而且要埋伏我,栽赃我,需要满足很多条件,需要时机恰好,太过依赖于环环相扣,稍有疏漏,便是竹篮打水,这种计划最容易被破掉,因此真正中计时,我还是很惊讶的,如今看来,当有很强高手跟着我……”
孟奇自我剖析着,“并且这次的布局只有三环,我的怀疑很少,并不深,棺材铺众人被灭口是情理之中,换谁也不会怀疑,从尸体身上发现线索,有一定异常,但也算正常之事,若后面再加一环,再找到一次线索,那我就肯定会怀疑了。”
王思远静静听着,没有评价,等孟奇说完,才露出一丝微笑:“若我告诉你,无论你怀不怀疑,做什么应对,最终的结果都不会改变,你信吗?”
“为什么?”孟奇不答反问。
王思远咳嗽了几声:“任何精巧的,完全依赖于环环相扣的布局,都是很容易破坏的,毕竟有太多的变数,我外号‘算尽苍生’,但从不敢说‘算尽人心’,若是这样的连环计,你的应对没有太大问题,而你的错误在于,你不知道对方的真正目的,也猜不到对你下手的人是谁,故而看不出真正的布局,这种时候需要跳出去。”
“所以,在看到精巧单板老套却让人上钩的陷阱成功时,在觉得不可思议,嗤之以鼻前,先思考一下,它背后真正的布局是什么?为什么对手敢设计如此容易看穿的阴谋又真的成功了?”
第0280章 不疯癫不成活
孟奇陷入了沉思,有什么样的真正布局能让自己无论如何应对都会落到同一个结果?
到底有什么是自己没有看到的关键?
王思远没给孟奇思考的机会,悠然自得、成竹在胸地道:“对于阴谋和陷阱,其实可以换个方向来思考,它们之所以能够诞生,必然存在一个前提,设下阴谋和陷阱的人,没办法直接对付你,或许是因为实力,或许是因为别的掣肘。”
“比如我若要杀你,大可不必布局,家中找一名外景强者联手,趁着夜深人静、偏僻无人的机会,雷霆一击,再从容抹去线索,这确实简单粗暴,但也最有效,比任何阴谋任何陷阱都有效。”
“当然,也有另外一个可能,他们是想借对付你,达成另外的目的。”
孟奇非常赞同地点头:“此言大善,我正是如此作想,若陷阱之中有外景强者,完全不用这样麻烦,趁我开棺之时突袭更加有效,不用担心环环相扣的精致阴谋是否会因为太多变数而失败,如果是阴谋陷害我,我自有办法洗脱罪名,因此才单刀直入,以快打慢,以图把握住真的线索。”
洗脱罪名的方式当然是身上的青绶官印,有朝廷和六扇门做背书,任何正常武林高手都会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栽赃的杀人总会有漏洞,六扇门里不少外景强者对验尸可是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热情。
“我确实算出你此行无险,身上有洗脱罪名的事物,但你却一直没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能告诉我它是什么吗?”王思远将古琴交给侍女,面前重新摆放好棋盘。
啧,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孟奇笑了笑,随口道:“因为我相信‘震惊百里’不是鲁莽之人,等他冷静下来,自会发现不对,事情不难解决,所以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秘密。”
若苦主是外景,孟奇已经忙不迭地拿出官印了。
王思远摇了摇头:“不对,除了洗脱罪名的事物,你还有另外的保命手段,哪怕真的撞中外景凶手,也不惧怕,哪怕我暴起发难,你也有退路。”
这也能算出来……孟奇压住内心情绪的起伏,打了个哈哈:“实在不便为外人道也。”
王思远亦不追问,肯定了自己的推算后,忽然不着边际地问道:“你与绝剑仙子交好,又与‘震惊百里’交过手,觉得他们孰强孰弱?”
杀尤还多的时候,孟奇和江芷微态度熟稔,但凡情报灵通的高手都知晓了,“狂刀”与“绝剑仙子”是好友,自少林论武起的交情。
孟奇思索了一下,斟酌了用词,尽量不暴露江芷微的秘密:“境界而言,已臻天人合一圆满的蒋横川更强,光是境界带来的种种妙处,就能让他远胜一般九窍,而且身怀外景绝招,人榜前十,名副其实,但芷微的剑法已臻化境,触摸法理,与胸中剑意相得益彰,若九窍齐开,立刻便能触摸天、人、剑合一的境界,加上法身杀招,目前排名,并不奇怪。”
“他们若是交手,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我不敢轻言胜负,还得看各自当时的状态、气势和心灵圆满程度。”
在这方面,孟奇相信江芷微的剑意和果决更胜半筹。
“有这份眼光,你也不差了,目前的人榜排名有点低,若你七窍稳固,初步调整好内天地,刀法、剑法再进一步,争夺前十也不是没有希望。”王思远首肯道。
然后他评价了一句:“蒋横川终究还是差了一点,难以长期保持‘天人合一’的状态,本来他结庐静修有这个希望,如今却被打断。”
“前十之中,有能力一直保持的,不超过五个。”他五指捏拢,以示数量稀少。
孟奇品味着这句话,忽然觉得妖女与自己交手时,恐怕一直未曾出过全力,她八窍时靠着法身绝招和战绩登上人榜前十,肯定不会修成“天人合一”,但三山四水再见时,她必然已是九窍,说不得已能“天人合一”……
想到这里,孟奇半带疑惑地道:“王公子,这五人之中必然有你,你九窍齐开接近三年,一举一动皆蕴含天地法理,到了这个程度,为何还不突破?”
王思远定定看了孟奇一眼,先是大笑,接着笑得咳嗽,然后咳嗽得喘不过气来,丫环赶紧放下古琴,帮他顺背,恨恨地瞪了孟奇一眼,都是你,让公子笑得这么厉害!
孟奇无辜地看着她,我这句话有那么好笑吗?
好一会儿,王思远才止住咳嗽,吐了一口血在手帕里,艳红狰狞,孟奇触目惊心,思维发散地想着,日后若与这货敌对,最有效的手段恐怕是讲笑话吧,让他自己笑得咳嗽至死……
“你开窍不久便被逐出山门,不知道也算正常。”王思远捻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打开生死玄关,沟通天地之桥,内外交汇,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是修炼真正的基础,这一步,若失之急躁,未能思考清楚自己的道路,自己想要的内天地,甚至连天人合一都未圆满,便强行闯关,将会根基不稳,再行乏力,想要弥补,极其困难。”
“当今世上,不知多少位外景强者身受其害,终其一生,再难有大的突破。”
他知道孟奇与江芷微交好,到了九窍时,自会从江芷微那里了解详情,故而没有隐瞒。
孟奇听得很是专注,之前自己专注于开窍,对于九窍齐开后的事情并没有急着询问,如今才明白这是一门大学问。
而在轮回世界遇到的剑皇,已经在思考自己的道路、自己的剑了……
“内外天地交汇,内景外显,肉身、元神随之改变,心灵升华,道基铸成,再无退路,故而有‘玄关无悔’之说。”王思远落了一枚黑子,自己与自己弈棋,“我,何九,大罗妖女,之所以强压境界不突破,就是在思考自己的道路,调整内天地,使身心最为契合,使它们与外天地产生的共鸣最强。”
“而一旦突破,水到渠成,道基稳固,突飞猛进。”
孟奇总算解了一个疑惑:“难怪人榜后面的都踏入了半步外景,你们还在九窍。”
“我们还算正常,昔年‘天外神剑’苏无名前辈选择的可是洗剑阁最激烈也最危险的道路,坐死关,与己斗。”王思远难得露出一丝佩服敬仰的表情,“洗剑阁寻求自身剑道有多种法门,各有优劣,其中之一便是‘坐死关’,一旦战胜自己,破关而出,剑道有成,斩破重重阻难,突飞猛进不在话下,而若胜不了自己,枯死静室,无人可知。”
“在洗剑阁历史上,能成功破关的不足双手之数,每一位后来都成了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最差也是半步法身,苏无名前辈三年破死关,剑光纵横百里,遥遥可见,其后,除了三大天梯有所停顿,皆是一蹴而就,九年九重天。”
孟奇听得也是悠然神往,昔人风采至此,当真不免敬佩。
王思远话题再转:“对之前经历的阴谋陷阱,还品出了什么不对?”
孟奇有点跟不上他天马行空的思路,愣了一下才道:“时机太凑巧了,我原本不觉得能如此恰好,所以怀疑有高手能跟着我,从容布置一切,但若是这样的高手,直接动手便是,何必麻烦?”
“而且,最后我拼尽全力,斩出逃生之道时,再来一位厉害点的九窍伏击,我就交代了,可当时风平浪静,莫非他们不想杀我?”
“不过,他们不可能提前料到我有接近外景一击的手段,死在蒋横川掌下的可能极大。”
王思远再落一枚白子,微微笑道:“任何不合理、愚蠢的地方,不要先急着嘲笑,而是先思考一下,为什么不合理?背后有没有必然的原因?”
“比如,幕后之人想杀你,但碍于某种原因,不能动静太大,要让你死得正正常常,不能使人产生怀疑,所以才不动手不伏击,因为这会引起别人的警惕和注意。”
孟奇缓缓点头,不提猜测合不合理,王思远思考问题的角度确实很独特,值得学习。
“言之有理。”孟奇沉思一会儿,赞同道。
王思远落下黑子:“正是要从这些地方着手思考,找到必然原因,才能锁定幕后之人。”
“你知道?”孟奇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当然知道。”王思远忽然促狭一笑,“但我不会告诉你。”
孟奇脸皮抽了抽,形象,王大公子注意形象!
“那你又为什么要帮我分析这么多?”孟奇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王思远神色沉静下来,坦然道:“我来茂陵,是因为有人挑战我,想和我比布局,用因为各种缘由来此的年轻高手为棋子,我很喜欢这个想法,所以来了。”
“你是一枚不属于原本棋盘的棋子,是变数,所以对方才急着除去你,而我要借用你,搅混局面。”
孟奇轻吸口气,茂陵之事愈发诡异了,难怪六扇门之前查不出来:“这不是更该告诉我情报,如此才能帮你搅混局面?”
王思远形同咳嗽般低笑两声:“不,我要让你自己摸索,这样才能将水搅得更混,让局势超过我自己的掌控。”
他的双眼如同有火焰在燃烧,对超过自身掌控的事情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狂热。
不疯癫不成活……看着这样的王思远,孟奇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