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的样子,孟奇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三姑六婆,但他情绪复杂,确实有倾诉的冲动,于是叹气道:“大哥,小弟之前不是提过一位生死之交吗?武道大宗嫡传,光芒四射,胸怀剑意,开朗大方……”
“嗯嗯,她怎么了?”高览兴致勃勃追问。
“她打算坐死关。”孟奇沉闷道。
高览长长地“哟”了一声:“原来是洗剑阁的嫡传,你小子本事不小啊。”
“什么本事不本事的?”孟奇恼道。
高览笑眯眯道:“洗剑阁的死关,再天纵奇才亦有不小可能枯死其中,是不是舍不得?是不是想挽留?”
“是舍不得,可不能挽留……”孟奇怔了怔道。
高览双掌一拍:“这就对了,还敢说没点相思之意?”
孟奇老脸微红:“是朋友之间的舍不得,此去死关,或许再也无法相见。”
“总之是舍不得,心中有无数情绪难以排解,对吧?”高览挑了挑眉。
孟奇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就当面和她说说,挽不挽留是你的事,接不接受挽留是她的事!”高览一把抓住了孟奇领子。
“会坏了她心境的……”孟奇话说未完,就感觉四周悄然无声,眼前皆是幽暗,唯有领子处有高览之手的触感。
不知过了多久,孟奇眼前终于出现光亮,前方是一座笔直如剑的山峰。
“这是哪里?”孟奇愕然问道。
高览爽朗的笑声响在他的耳畔:“当然是洗剑阁山门所在。”
“啊……”孟奇有些茫然了。
高览收起笑容,表情变得正经:“即使是朋友,临别之前不是亦得道道离情?总之,不要让自己后悔,俺不想自己的结拜兄弟也和俺一样。”
黛眉大眼,黑发简单挽起,柔顺披着,身着鹅黄衣裳的明艳少女江芷微……
叫着“小和尚”,伸出友好之手的江芷微……
负于自己背上,默契配合的江芷微……
屡次指点自己,不远千里来江东相助的江芷微……
面对强敌绝不退缩的江芷微……
燃烧自我,斩出了剑廿三的江芷微……
以及“屠鸡剑神”江芷微……
种种回忆浮现眼前,孟奇深吸口气,目光变得坚定,高大哥说得对,总要道一道别情。
他迈开步伐,走向了山门所在,迎面一位弟子道:
“这位朋友,不知何事到我洗剑阁?”
“在下苏孟,求见江芷微江师姐。”孟奇拱手道。
……
一处房间内,江芷微坐于木凳上,环视着四周,与别的女子闺房不同,这里只有一面镜子,没有梳妆台,装衣物的箱子亦是寥寥,窗明几净,清爽朴实,处处摆放着剑法秘籍。
这就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江芷微闭了闭眼,与过去告别,提着长剑正待起身,忽然听到外面有师弟传音道:
“江师姐,苏孟来访,可要见他?”
孟奇名声在外,洗剑阁弟子亦不陌生。
江芷微表情一怔,握剑之手下滑了几分,贝齿咬着下唇,一时竟然没有回答。
“江师姐?”外面的师弟提高了音量。
你自己的路得自己来走……师父的告诫回响在江芷微脑海内,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末了道:“让他在半山亭等我。”
一间石室内,一名青衣男子闭目端坐,膝上横放着长剑,整个人显得空空荡荡,如在远方,对江芷微的行动,他没有任何阻拦。
山下,高览背负双手,遥望洗剑阁,穿过重重阻碍,似乎看到了某个身影,忽然,他微皱眉头,低语道:
“这个疯子,居然选了最难的路……”
……
半山亭内,孟奇腰跨长刀,看着山间云雾,突然有点忐忑。
这时,山路拐角处过来一道鹅黄身影。
时值盛夏,山花烂漫,树木苍翠,江芷微缓缓行来,正如花中仙子。
她没再穿青色服饰,而是换回了鹅黄衣裙,黛眉大眼,黑发简单挽起,柔顺披下,明艳不可方物,几如孟奇初见。
“没想到你回来。”江芷微笑吟吟踏入半山亭,坐于石凳之上。
孟奇在她对面坐下,苦笑道:“总有些离情别绪,想着再见你一见,除了坐死关,其实还有很多突破的法门。”
说出这句想说很久的话,孟奇顿觉整个人轻松了不少,但又更加的忐忑。
江芷微脸上不见愠怒,与过去一样笑道:“我自然是考虑许久才下的决定。”
她的目光变得很是柔和,含笑看着孟奇,声音如泊泊泉水:
“我师父在门中地位特别,连带得我也受所有人期待或尊敬,师兄师弟,师姐师妹,见我总是客客气气,从来没谁和我开玩笑。”
“而你,第一次,嗯,应该是第二次见面就敢给我取绰号,还什么屠鸡剑神,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明明是个没什么武功的小和尚,居然能胆大包天、悍不畏死地战斗。”
孟奇没说话,静静听着江芷微回忆。
“你总说自己爱脑抽,爱人前显圣,总想成为评书小说里的那类侠客,总有好玩的话语,好玩的举动,让人忍俊不住,可关键时刻,你绝对一马当先,从不退缩地挡在前方,让人能够信赖。”
“那时候,你粉雕玉砌,惹人疼爱,我拿你当弟弟看,可渐渐的,你长得比我高,也越来越成熟,嘴上风趣幽默没把子,可实际行动却沉稳可靠。”
“和你相处总是非常愉快,还有沉默寡言但对同伴很容忍的齐师兄,还有与我一样幼年孤单的玉书妹妹,还有张师兄,还有符姑娘,你们重义轻财,快意恩仇,生死相随,满足了我对江湖的所有期待……”
江芷微的声音带着少许喜悦,嘴角挂着真诚的笑容。
顿了顿,她黑亮双目望着孟奇的眼睛,不大但清晰地道:
“但这些不是我最想要的。”
孟奇沉默半响,露出一丝笑容:
“我明白了。”
江芷微点了点头,也不告别,提起长剑,缓缓转身,不疾不徐走向峰顶。
快到拐角处时,她弹了弹剑鞘,内里宝剑轻鸣,如同龙吟。
剑鸣之中,她曼声道:
“平生唯爱七尺剑,斩吾见我我非我。”
孟奇静心聆听,只见山花绚丽而多姿,渐渐遮掩住了那道鹅黄身影。
第0447章 北上
盛夏时节,山风依旧微凉,孟奇沿着道路下行,很快便离开了洗剑阁,看见了等在外面的高览。
高览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道:“七尺剑,这是以剑喻人,与后面的‘吾’与‘我’对应,而在《道德经》里,‘吾’指肉身之我,外在之我,‘我’则是内我,真我,两者之意截然不同,昔年南华天尊就有‘吾丧我’之说。”
“我又不是不知道……”孟奇瞄了他一眼。
“哈哈。”高览干笑道,“俺这不是没话找话说吗?说实在的,坐死关怕啥,只要能出关,又不是不能嫁人,烈女怕缠郎,到时候只要舍得下脸皮,肯下水磨工夫……”
孟奇斜眼看着他:“走吧,喝酒去。”
“好,一醉忘忧。”高览双掌一拍。
洗剑阁山门外同样自发地形成了小镇集市,高览和孟奇没去酒楼雅间,而是各提了一坛“醉仙”,在镇尾半人高的墙下席地而坐,背靠残壁,眼望野草和青天,边吃适才买的猪蹄牛肉等物,边默默对饮。
气氛诡异地喝了一阵,高览再次没话找话说,咕噜灌了一口,抹了抹嘴巴:“三弟,别说大哥不教你,只要认准了,那就锲而不舍,死缠烂打……”
孟奇本待制止他再说此事,却听他话锋一转,半是自豪半是感慨道:“想当年,她还不是心有菩提,慈悲为怀,一门心思只在佛家,最后更是真正的剃度,但结果呢?还不是被俺得手,双宿双栖。”
他一脸自得,但忽然神情一变,语气变得悲怆:“若她当时真青灯古佛,怕是如今还活着,是俺害了,是俺害了!”
高览狠狠灌酒,拍着地面,大声道:“凡是有心思针对她的,都被俺一个一个捏死了,那时候长乐七日血色,只闻哭声,可,可她终究活不过来……”
他似又有了狂歌当哭的冲动。
“世间之事岂能绝对,说不得到了天帝他们这个层次,真能起死还生呢?”孟奇脸皮抽搐了一下。
明明是高览陪自己喝闷酒,怎么又发展成了自己安慰他,等一下难道还得长歌当哭?
“那是!”高览拍了下自己大腿,转而道,“俺早看不惯那些家伙了,明里是世家大族,皇室附庸,实际却暗通门派,蝇营狗苟,当时真是杀得好,杀得一片清净!”
“所以俺羡慕你们南晋,世家与门派势力相当,不至于为人走狗!”
孟奇乃散修,对门派和世家都没偏见,对于高览的发泄,只能喝酒应承,不发表自己的看法。
“俺如今也算踏出了那一步,迟早要讨回公道,将它们掀个底朝天!”高览提着酒坛起身,指着渐渐上升的明月,骈指怒喝。
果然是法身了吗……孟奇已喝了不少“醉仙”,脑袋有点晕晕乎乎了,但不妨碍他思考,不妨碍他从高览的话语里品出重要情报。
“大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亦算因祸得福。”他感慨了一句。
高览纵声大笑,满是自得:“那是,如今天下,能入俺法眼的没几个了!”
“是天榜之上那几位高人?”孟奇饶有兴致问道,看高览是如何评价那十位法身。
高览拍着酒坛道:“他们?嘿,古尔多执掌天诛斧,又有大满相助,却始终没办法彻底压下冲和与陆大,算得什么天榜第一?”
他还真是喝酒论法身啊……孟奇抹了把冷汗,学着刘皇叔道:“冲和前辈呢?成名两百多载,不知在法身道路上走出多远了。”
“冲和?未做突破,已然老朽,大限将至,冢中枯骨耳!”高览摆了摆手。
“那少林方丈空闻神僧呢?当今唯他有击杀或镇压法身高人的战绩。”孟奇尽职尽责地做着捧哏。
不过他也是酒意上头,兴致勃勃,难得有机会听同阶强者点评法身,岂能不充满好奇之心?
高览啧啧道:“韩广生死未卜,说不得是负伤逃走,而空闻怕是也受了重创,不复昔年威风,故而已很久没有出过手了,俺岂会欺负老弱病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