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犀拖着沉重的铁车,穿过周园的石拱门,来到前方这片阴森的建筑里。
虽然隔的这么近,周通依然还是习惯性坐车。
除了在圣后娘娘身前,只在这辆铁车里,他才会感觉到安全。
黑犀车来到监狱的地道入口之前,伴着吱呀一声,车门缓缓地开启。
周通从铁车里缓步走了下来,下意识里向夜空望了一夜,脸色被星光照的有些苍白。
就在他走下铁车的那一瞬间,周狱四周的警戒级别顿时提高了数个量级,至于近处的那些屋檐阴影里,更不知道隐藏着多少修行强者。
周通不是弱者,他是聚星境的强者,在大周皇朝都是有数的高手,但即便是这样,他依然活的很小心谨慎,除了审案的需要,很少会离开周狱,就算离开,绝大多数时候也是去皇宫,而且每次出行都会带着无数的侍卫。因为他很清楚,有无数人想要杀死自己。如果在大陆排出一个最多人想杀的人,苏离肯定要排在他的后面。
来到幽暗寒冷的牢房里。看着浑身血肉模糊,没有一点完好之处的狼族少年,周通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任何传闻中的变态兴奋模样,只是平静。
当初奉圣后娘娘之命接手清吏司以来,周通审过无数囚犯,亲手用过无数次刑,见过无数惨状,比折袖更惨的人不知有多少,他不可能因此而动容。但他不认为这是麻木,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因为这些血腥而麻木,他坚持认为只有对工作保持初心,才能继续保有兴趣和鲜活感,然后才能保持自己对很多事情的敏锐感。
是的,周通一直认为这只是一份工作。他当初是读圣贤书的,策论做的不好,所以转而修行,修行的不错,却因为年龄太大,没有机会进入那些宗派山门的内门学习,所以他开始经营人脉,终于在百草园里认识了圣后娘娘,做上了这个工作。做一行就要爱一行,要认真地做到最好——无论读圣贤书,修道法事,还是现在刑天下人,周通向来是这么要求自己的,事实证明他也确实做到了。
“六时一刻的时候,你痛昏了过去,算时间,你现在应该痛醒,所以我来再问你一遍,如果那两名女子是魔族公主南客的双翼,为何没有与那对魔将夫妇一起联手,直接杀死你们,反而分头行事,结果给了你们分别击破的可能?”
周通没有站在折袖身前盯着他的眼睛给他压力,也没有看案上的卷宗。
他站在地牢唯一的通风口处,静静地看着夜空里的星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案上的卷宗是折袖在路途上对梅里砂作的陈述,而折袖来到周狱之后,竟是再也没有讲过一个字,周通很清楚,精神压力对这个狼族少年没有任何意义。周通看过一遍那份卷宗,便记住了所有的内容,包括那些不引人注意的细节,他觉得就和梁笑晓的遗言一样,折袖的陈述里也有很多疑点,但他依然问的漫不经心,因为他知道不需要太用心,折袖现在还不会承认什么。
他问这段话,只是工作的一部分,是程序,或者说流程,周律里规定必须要做的事情——都是工作,结束这段,才能进行下一个部分。
听着周通的声音,折袖终于有了反应,但他依然一言不发,反而闭上了眼睛。
从汉秋城回到京都,离宫派了位红衣主教亲自替他治疗,现在他身体里的毒素被尽数压制在眼底,虽然依然不能视物,但应该不会再恶化,生命没有危险。他不关心这些问题,他更关心的是周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周园的天空会崩塌,南客和那些魔族的高手死了吗?陈长生难道也死了?还有……七间现在的伤势到底好了些没有,昏迷不醒还是说已经醒了过来?
他专注地想着这些事情,希望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减轻一下痛苦,只是他的脸越来越苍白,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滚落。
一极细针扎在他的眉心,针尾被周通捏在指间轻轻捻动。
周通的神情很平静,不像是在用刑,倒像是一名医生在救助自己的病人。
折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双眉越来越皱,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穿过身体的那些细铁链与血肉摩擦,腐肉与新生的嫩肉被尽数刮掉。
周通轻轻地拂了拂针尾。折袖已经咬的满嘴是血,却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他痛苦地喊了起来,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幽静阴森的周狱里。
他想要昏过去,却痛苦地无法昏过去。
生存与死亡,痛苦与解,一切都在周通的指间。
……
……
莫雨离开周园,向皇宫而去。车轮碾压着青石板,有些起伏。
她觉得如果是黑羊拉的车就好了。但黑羊不喜欢周通,向来不会跟着她去那里。
忽然间车停了下来。
她静静地看着车前的布帘,问道:“殿下,你想做什么呢?”
落落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澈,明亮,就像初春里新生的芽叶:“我想告诉你们,先生还没回来,不代表国教学院就没有人了。”
第403章 有本事,不代表有用
莫雨掀开面前的布帘,走了出去,看着那个清丽可爱却又贵气十足的小姑娘,微笑说道:“殿下,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落落没有笑,眼睛依然很明亮,说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我要折袖回国教学院。”
莫雨微微挑眉,状作惘然问道:“斡夫折袖……和国教学院有什么关系?”
落落很认真地说道:“折袖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莫雨神情平静说道:“教枢处里没有登记,没有人会承认。”
这是很直接的回绝,如果国教学院方面没有办法证明折袖是学生,无论落落的身份再如何尊贵,也没有道理向大周朝廷施加压力。
落落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很清楚,我和我家先生一定会护着他。”
莫雨说道:“朝廷首重律法,折袖有没有罪,总要审过再可以。”
落落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先生回来了,你怎么向他解释?”
莫雨听着这话,想起先前周通的那番话,不知为何,心生恼意,说道:“我凭什么要向陈长生解释?难道我还怕他不成!”
落落说道:“那你们为什么不赶紧把我家先生接回来?”
莫雨冷笑说道:“陈长生之所以没有回来,那是因为他自己要跟着苏离,现如今全世界都想杀苏离,他这个白痴却偏要护着苏离,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娘娘又有什么关系?殿下若有本事,不妨先让他认识清楚自己的愚蠢!”
这番话说的很快,仿佛珠落玉盘,清声不停,因为她确实很恼怒。
怒其执拗,怒其白痴,怒其不爱惜自己生命的怒。
这里的其,自然是陈长生。
落落的眼睛越来越明亮,看着她说道:“先生不回来,自然有不回来的道理,如果你真的担心他,有本事就把他带回来。”
莫雨更加生气,心想自己怎么会担心陈长生的死活,说道:“在浔阳城里杀苏离的人背后站着谁,殿下你应该很清楚,有本事,你就让教宗大人收回诰令!”
落落不再理她,转身便向皇宫外走去,只有清稚的声音还在回荡:“总之你想些办法吧,不然,你有本事别钻我家先生被窝去。”
听着这话,莫雨颊畔微起红晕,盯着她的背影强抑羞意说道:“殿下小小年纪,倒挺关心这些事情,我可没这等本事。”
说是没有本事,但当莫雨走上甘露台,看着高台边缘夜明珠光辉里的圣后娘娘时,依然忍不住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当她开口时,说的却是先前的遭遇。圣后听完她的话,沉默了会儿,说道:“陈长生那个小家伙究竟有什么好……竟能让落落紧张成这样。”
莫雨轻声回道:“想来陈长生还是有些用处的。”
圣后笑了笑,说道:“前些天,京都一直流传着陈长生没能出周园,可能已经命丧其中的消息,听闻她很伤心?”
莫雨心想何止至于伤心二字如此简单。便在她想顺势说些什么的时候,圣后忽然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只是很简单的一眼,很轻描淡写,没有任何深意,只是随意,更没有像周通和落落那般问及她与陈长生之间的关系,但……她的身体骤然冷了数分。
——在听到陈长生死在周园的消息后,她的情绪也有些不对。
当然,她没有哭,她只是觉得有些失落,心情很惘然,觉得好像生活里少了一些什么。她知道这种情绪反应很有问题。她很担心被人看出这种问题。然而今夜,先是周通问了,接着是落落提起了,而现在,娘娘看了她一眼。这叫她如何能不紧张?
幸运的是,圣后没有做什么,只是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光滑细腻的脸颊,就像逗猫一样,又像是在把玩某件很美妙的事物。谁都知道,莫雨是位极美的女子,美的就像一件艺术品。
圣后很少对人如此亲密,哪怕是她的亲生女儿,更不要说那些死去的儿子、放逐在诸郡里的后代,这些年来,只有莫雨是特例。有些时候,某些好事之徒甚至对这两名大周朝最高高在上的女子之间的关系生出很多带着绯色的推论,只是这种推论没有流传太广。因为圣后娘娘的地位太过崇高,也因为圣后娘娘也是位美人,她比莫雨还要更美,从太宗年间开始,她便是举世公认的第一美人。
“陈长生不会死的。”
圣后看着夜空里的万千星辰,神情很随意。
莫雨听着这话,却仿佛如聆仙音,顿时觉得放松了很多,走到圣后身旁,如以往气氛最好的时候那样,轻轻挽着圣后的小臂。
“那苏离呢?他会死吗?”
今天正午的时候,苏离和陈长生出现在浔阳城的消息才传回京都,而朱洛出手则是傍晚时分才得到的确认。苏离是魔族忌惮的敌人,同时也一直是大周的对手,对他的死活,莫雨不会像对陈长生那样给予丝毫关心,只有些忧心,因为苏离毕竟不是普通人,他的生死极有可能会改变整个大陆的局势,而圣后娘娘对此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因为这件事情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会怎么想。”
圣后娘娘站在甘露台畔,双手负在身后,明明身影曼妙,却给人一种怀抱天下的壮阔感,这时候说的话,却带着几分嘲弄与寒冷。
莫雨明白娘娘的意思。薛河神将出手,事先并没有得到娘娘的旨意,然而整个大陆都会把他的出手算作圣后的意思——大周朝无论新旧势力,无论朝堂还是国教,都有太多的人想让苏离死,因为亿万周人始终有个共同的梦想,那就是南北合流,一统天下。
“不过……死便死吧。”圣后看着夜空里那颗已经明亮了数百年、现在却变得异常黯淡的星辰,沉默片刻后说道:“反正我也不喜欢苏离这个人,他与人世间……太过疏离,留之何用?”
……
……
第404章 一把将醒的剑
在浔阳城里,现在唯一有资格、或者说有底气正面对抗朱洛的势力只有两个,薛河以及大周北军,华介夫以及国教分殿。从朱洛出手来看,离宫的态度非常明确,现在圣后同意苏离去死,那么苏离就真的该死了,只是……折袖依然被囚禁在周狱里。莫雨有些无法确认,娘娘对陈长生究竟是怎么想的,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提出了心中的疑惑:“陈长生如果坚持护着苏离,那该怎么办?”
圣后娘娘平静说道:“你不要忘了朱洛是什么人。”
天凉四姓里,梁王府隐忍千年,在十余年前那场大乱中被苏离一剑夺了所有气魄,现在梁王孙虽然很优秀,但已经没有办法再现梁王府曾经的盛景。王家则是半道崩落,旧园早已变成一片废墟,即便如王破这样的人物,也不得不远走天南。只有朱洛与旧皇族交好,与梅里砂的关系更是极为亲密,他此次在浔阳城里向苏离出手,不问亦知肯定是离宫的意思,那么他当然不会让陈长生去死。
至于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八方风雨乃是超凡脱俗的强者,苏离重伤后,浔阳城中,朱洛便是唯一的、至高无上的存在,完全掌控着局面,怎么可能让意外发生。莫雨想明白了所有,才真正地放松下来,看着娘娘美丽夺目的侧脸,心想那您呢?
您究竟是想陈长生活下来,还是死过去?
……
……
有的人死了,是为了杀人,比如梁笑晓,有的人赴死,是为了救人,比如陈长生和王破。
还有的人则正在努力地让自己活过来,如此方能活人。
那个人是秋山君。
当周园的线索出现在大陆后,作为举世公认的通幽境第一人,秋山君接受五圣人的安排,进入某地,在数名魔族同样境界的强者的环峙下夺得周园的钥匙。为了这件事情,他消失了很多天,错过了大朝试与天书陵观碑,也不知道离山剑宗和秋山家决意赴京都为他提亲,而且他为此身受重伤,始终难以痊愈。但这些都是值得的,因为周园落在了人类的手里,因为他遇着绝境反而暴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真龙血脉再次苏醒,竟让他一举破境聚星成功,就像以前一样,他,再一次震撼了整个世界。
谁能及得上秋山君?陈长生拿到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在天书陵里引来一夜星光,与徐有容一道成为史上最年轻的通幽上境,依然无法追上他。有些离宫教士以及像唐三十六这样的人对此有不一样的看法,在他们看来,陈长生年龄尚幼,而且只修行了一年多时间,便能有此进境,想要追上秋山君只是迟早的事情,甚至认为世人拿秋山君与陈长生比,有些以大欺小的感觉。
可事实上,秋山君其实还未满二十岁,他比苟寒食还要小一岁。只不过他的真龙血脉与修行天赋太过惊世骇俗,行事风范太过完美,成名太早,以至于很多人,无论是陈长生的支持者,还是他的崇拜者,都忘记了这件事情。
未满二十岁,便有星域在身,这是什么概念?这就是传奇,只要他能够像过去的二十年里那样平静而勇敢地生活修行下去,他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苏离。不,在无数人看来,他要比苏离更稳重,更值得信赖。人类世界更需要他这样的人!
但首先,秋山君现在必须活过来。
黑袍撼动那道穿越万里的彩虹,让他身体里的伤势变得更加严重,接下来,为了稳定住彩虹,为了尽快地重新打开周园,将里面的人类修行者接出来,秋山君不顾重伤之身,日夜不辍地向彩虹里灌注着真元与自己的血脉气息。当周园大门终于再次开启之后,他心神微松,再也无法支撑,就在蒲团之上闭上了眼睛,就此沉睡不醒。
并不是真正的昏迷不醒,而是整个离山只有他才会的剑道秘法——剑息。
师叔祖苏离当年传他一月剑法,最先教他的就是剑息。剑息表面看着与昏迷一样,区别在于,进入剑息状态的人依然能够听到外界的声音,只是因为要将全部的真元与精血用来镇压修补伤势,清洗道心,再没有更多的、哪怕一滴的精血用来维持行动,哪怕想动动手指都有直接让伤势完全暴发。换个形容,现在的秋山君就像个瘫痪在床的少年瞎子。
秋山君之所以毅然决然地将自己的精血尽数投到那道彩虹里,是因为他担心周园里的修行同道,担心师妹徐有容,也是因为他很清楚,虽然这会让他的伤势变得极为严重,但只要能够保持四十九日的剑息状态,便应该能把体内的伤治好。
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很多天。
距离他从剑息中醒来的时间,还有数日。
他想要提前醒过来,哪怕为此再受重创,他也要醒过来。
因为从很多天前开始,便有很多声音不停地传进他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