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惊呼声,有关切声,有议论声,然后又有惊呼声。
三师弟……死了?梁笑晓……死了?秋山君的道心如遭重击,悲痛地无以复加,同时也是愤怒地无以复加。是谁,是谁敢杀我离山同门!敢杀我七律中人!敢杀我的……师弟!
但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听着掌门师父带着颤声的话语,以及渐渐远去的悄声话语。在黑暗的剑息世界里,秋山君渐渐恢复平静,隐约觉察到事情有些问题。
过了些日子,七间师弟被抬回来了,被抬进了掌门的洞府,就在他对面的那张床上。
现在,离山群峰最高处的峰顶,躺着两个昏迷不醒的弟子。
是谁下的手?周园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秋山君平静甚至冷酷地思考着,仿佛一把被藏在鞘中休息的剑,随时准备锋芒毕露。
他闭着眼睛,听到了很多个名字。
折袖、庄换羽……陈长生。
是这样吗?
原来是这样。
第405章 乱起于两个女子(上)
离山顶峰的洞府里,今天又多了数名昏迷不醒的人,就躺在秋山君和七间的睡塌之间,经过简单包扎后的伤口依然在向外渗着血,场面看着有些血腥。
在洞府之外站着数十名离山弟子,白菜站在前最面,一手扶着掌门,一手拿着剑,脸有些白,因为他有些晕血,还因为他现在的情绪很激荡。当然,这里的激荡指的不是恐惧,就像他既然会晕血,那么肯定就不会是真的白菜。
——这名有一个很奇怪名字的少年,是离山剑宗内门弟子,神国七律里排名第六,坐照后境,他的胸间正在激荡的情绪叫做愤怒。
离山剑宗的神情很凝重,身体却很虚弱。威震天南的一代强者,现如今竟连站都有些站不稳,必须要由年幼的弟子搀扶才能站稳。洞府外的石坪与山道上到处都是鲜血与剑痕,很明显刚刚经历过一场极为惨烈的战斗。
清晨时分,数位长老忽然带着门下弟子来到主峰,要求把七间交给戒律堂审问,当离山剑宗掌门否定了此项提议之后,一场战斗突如其来地暴发,洞府里昏迷不醒的重伤者,洞府外的血迹与断剑,便是这场战斗留下来的惨烈结果。
“无耻至极!”白菜看着人群前方的小松宫长老,悲怒交加喝斥道:“你们居然敢阴谋伤害掌门!你们难道想要背叛离山!”
现如今苟寒食和梁半湖、关飞白还在京都天书陵悟道,秋山君和七间重伤未醒,神国七律便只剩白菜一个人,数位二代师叔被困在山腹里,他便要站在最前面。
虽然他是离山剑宗最被器重看好的晚辈弟子,地位很特殊,但若在平时,对小松宫这样的长老绝对会持礼甚恭,绝不敢说出这样的话,但这时候他真的很愤怒。掌门如果不是因为周园之事受了暗伤,不然就算小松宫偷袭,如何能把他伤的如此之重?如果不是几位师叔被对方用秘法困在了山腹里的剑阵里,这些人怎么敢欺至顶峰!
山风吹拂着小松宫的白眉,晨光映着他毫无情绪的脸,平时仙风道骨的感觉已经尽数被冷酷强硬所取代,他厉声喝道:“到底是谁想背叛离山?我们只是请掌门依照离山铁律把涉嫌勾结魔族的弟子七间交由戒律堂审问,为何你不同意?”
小松宫盯着脸色苍白的离山掌门,带着一丝狠厉说道:“你能说说原因吗?”
离山掌门看着他,略有些黯淡的眼眸里满是洞悉一切的淡然与伤感:“那师兄你能说说原因吗?为何你会动用师父留下的秘法,趁着师兄弟们准备通过剑阵去往北地救援小师叔的时候,把他们困在了山腹里?为何你的身后站着长生宗的同道还有……秋山家的家主,还有就是……你为何先前要打我那一掌?”
随着这番言语出口,晨光之下剑啸大盛。数十道飞剑绕着洞府所在的山巅,不停高速飞行着,画出道道金光。这正是离山万剑大阵的一部分。
看着这些飞剑,随小松宫上山的人们神情都很凝重,包括那位长生宗的聚星上境长老还有秋山家那位实力深不可测的供奉,唯有秋山家主仿佛无所察觉。
离山掌门境界何其深厚,即便此时身受重伤,无力再战,但剑心犹存,一言一如便如利剑,直教人无法应,那两名一直站在小松宫身后的戒律堂长老,脸上流露出些微惭愧的神色,即便是小松宫也神情数变,然后望向了那名长生宗的长老。
先前就在小松宫偷袭得手之后,掌门耗损最后的剑意唤醒了万剑大阵的一部分,护住了洞府,同时也把离山诸峰隔绝在外——离山数位聚星境的二代强者,都被小松宫用秘法困在山腹里,他不想那些诸峰弟子前来救援,却被小松宫一派的人伤害——但他同时启动了万剑鸣雷的扩音法术,所以峰顶的所有话,都可以让离山诸峰听到。
如果可以,小松宫当然不想回答掌门的这些问话,但在当前这种局面下,他如果想在事后顺利夺得离山大权,想要服众,便必须给出极有说服力的答案。
那名长生宗长老面无表情说道:“为什么?因为我们怀疑你勾结魔族!”
听得这话,那些站在掌门身旁的离山弟子大怒,忍不住喝骂出声,白菜更是气的满脸通红,握着剑的手都颤抖了起来,甚至就连近处的某座山峰上都传来了喝骂声。
离山掌门德高望重,待门下弟子一视同仁,即便在整个天南都大有仁名,结果此时这名长生宗的长老竟指责他与魔族勾结,这让人如何能忍?
十余座山峰都沸腾了起来,然而这时候在峰间的都是些三代弟子,还有些境界更低的外门站子,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突破万剑阵来援,只能喝骂不断。
那名长生宗的长老脸皮真的极厚,依然神情不变,说道:“离山弟子梁笑晓死前指认七间与魔族、斡夫折袖及陈长生勾结,在周园里大开杀戒,秋山君便是因为此事而昏死不醒,你作为秋山君的授业恩师,为何拖延了这么多天都不肯把七间交给戒律堂审问?你到底想要隐瞒什么?让人如何能不怀疑你也与魔族勾结?”
“我离山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长生宗来管了?”离山掌门看着长生宗长老说道:“不要说什么长生宗乃是天南诸派祖庭的废话,小师叔当年杀尽长生宗长老,难道你以为我离山还会听你的?真是天真幼稚到了极点。”
听着话,离山十余峰里响起如雷般的笑声,更有弟子赞美掌门点评的精到,白菜等弟子更是放声大笑,配着满地的血与剑,毫迈之气油然而升。
小松宫注意到身后那些忠于自己和另两位长老的弟子们脸色有些不自在,不由暗自后悔,心想自己只想着离山乃是长生宗一属,所以答应长生宗长老随行,却忘了这十余年里,因为苏离的缘故,离山弟子对长生宗殊无敬意,反而只有敌意。
“无论如何,纪长老终究是同派长老,师弟你还是应该尊敬些。”
小松宫看着掌门寒声说道:“你若不想被人怀疑你与魔族勾结,那你就把七间交出来,到时候我亲自向你道歉,然后自断一臂,幽居后山五百年!”
这话说的极其强硬,竟让离山诸峰的笑骂声都停了下来。掌门静静看着小松宫,叹了口气,心想如果不是吃准了自己不可能把七间交出去,你又怎敢发此毒誓。
“就这件事情吗?”他看着小松宫的眼睛问道。
小松宫不做任何让步,盯着他的眼睛,恨声说道:“法剑当然也要随着一起交出来,再就是你必须把万剑大阵交出来!”
离山掌门平静问道:“什么都交了,想必我这掌门之位也是要交的。”
小松宫没有说话,便是默认。
白菜愤怒地说道:“凭什么你们说小师弟与魔族勾结,她就与魔族勾结?”
始终沉默不语的一位戒律堂长老,忽然开口说道:“指认七间与魔族勾结的人不是我们,而是你死去的三师兄。”
这位戒律堂长老在离山威信极高,平时执律甚严,最是公正公平,诸峰弟子无不敢服,听着他的话,白菜一时无言以对,便是诸峰弟子也自沉默。
这位戒律堂长老望向掌门,叹道:“你为何就不肯让戒律堂审呢?”
离山掌门平静说道:“因为我不信七间会行恶事。”
戒律堂长老正色说道:“哪怕你的另一个弟子梁笑晓亲口指认,而且他已经死了。”
离山掌门安静了会儿,说道:“是的。”
戒律堂长老说道:“既然不信,为何不肯让戒律堂审?”
离山掌门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因为我信不过戒律堂。”
峰间微哗,白菜等弟子先前为了保护洞府浴血奋战,但听着掌门的这句话也觉得有些不敢相信,要知道离山戒律堂最是公正不过,从来没有过任何不妥之事。
戒律堂长老的双眉微微抖动,明显很是生气,问道:“请教掌门大人,百年以降,戒律堂可有何事不公,如无,那为何不可信?”
“因为你们不信小师叔。”掌门看着那两名戒律堂长老说道。
戒律堂长老说道:“你为何会这样说?”
掌门说道:“当年你们入天书陵里后发血誓成为碑侍,小师叔听闻后大为光火,闯进天书陵强行把你们带走,世人每每言及此事,每多赞我离山行事自是一派明月清风,但我很清楚,你们始终觉得自己终生没有进入神圣领域的机会,就是因为小师叔当年把你们带出了天书陵,你们始终认为小师叔对不起你们。”
这是一件极其著名的往事。只不过到了今晨,很多离山弟子才知道,原来当年那两名被师叔祖强行从天书陵里带走的离山弟子,居然便是后来以铁面无私著称的两名戒律堂长老。
另一名没有说话的戒律堂长老忽然哑声说道:“难道小师叔没有对不起我们?”
掌门痛声说道:“天书陵是圣地亦是深渊,开这么多年,你们还没有想明白?小师叔不惜得罪离宫,也要让你们有真正自由,却被你们记恨这么多年,何其荒唐!”
第406章 乱起于两个女子(上)
那名戒律堂长老面无表情说道:“诸事问行不问心,守律更当如是,无论掌门您对我们的看法如何,依据离山门规,七间弟子应由戒律堂审问。”
白菜愤怒说道:“洪师伯,如果诸事问行不问心,那除了三师兄死前看的那一眼,小师弟他可有任何行差踏错,他究竟做过什么,需要进戒律堂受审?”
小松宫看着他冷笑说道:“梁笑晓虽只看了她一眼,但却说得清清楚楚,那个狼崽子乃是与魔族勾结祸乱周园的真凶,而在周园里乃至周园万,至少数百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七间与那个狼崽子搂搂抱抱,眉来眼去,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绝大多数人不清楚小松宫长老这句话的意思,而知道七间身世的人们则是神情骤变,不待这些人发言阻止,小松宫喝道:“七间她可是小师叔的亲生女儿!”
诸峰一片哗然!
“她身为一个女子,居然和一个狼族妖人勾勾搭搭,竟有了肌肤之亲,她还要不要脸!置我离山清誉于何处!戒律堂凭什么不能审她!”
小松宫寒冷而充满恶意的声音回荡在峰顶,同时通过传声阵法在其余诸峰间响起,一时间,诸峰寂静无声,离山弟子们震惊的无法言语。小师弟七间……竟然是女儿身?而且还是……师叔祖的亲生女儿?这些事情都是真的吗?
小松宫盯着掌门的眼睛,嘲讽说道:“如果她不是小师叔的女儿,你怎会对她如此宠爱,她要什么,你就给她什么,寒食他们几个可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就连秋山,你对他可有对七间好?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就连掌门之位都想传给她!”
听着这话,离山诸峰的弟子更加吃惊。白菜很着急,想要说几句什么,却被掌门拦住。掌门看着小松宫摇了摇头,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嘲讽与悲伤。
——他确实对七间分外宠爱,要远在苟寒食等人之上,就连秋山都无法相比,但那不是因为七间是小师叔的女儿、是他的关门弟子,而是因为……七间是个女孩子。这么简单的道理,掌门知道秋山他们都明白,也接受,所以这些年来,他们对七间也是格外疼爱,相信小松宫也明白,只是对方现在又怎么会听呢?
小松宫没有因为掌门的沉默而就此停止攻击,看着他寒声继续说道:“离山剑宗掌门之位不是你的,你想传给七间,也要看我们这些人同不同意。”
掌门看着他平静问道:“那在你看来,离山剑宗的掌门之位,应该是谁的呢?”
小松宫冷冷说道:“离山剑宗掌门之位,日后当然应该是秋山师侄的!”
这句话很强硬。无论诸峰里的弟子,甚至就连扶着掌门的白菜,都觉得这句话理所当然,整个离山剑宗甚至整个世界,早就已经默认了这一点。
“说来说去,依然还是掌门之位。”掌门看着小松宫感慨说道,眼神里充满了怜悯甚至是同情:“什么时候师兄你才学会看得更远一些?”
小松宫因为对方的眼神而莫名愤怒起来,喝道:“难道你以为我是个贪恋权位之人?难道你以为我今天以下犯上,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掌门平静微笑说道:“或者,你可能是为了整体人类世界的利益。”
毫无疑问,这是反讽。
扶着掌门的白菜笑了起来,洞府前那数十名衣上有血的离山弟子也笑了起来,只有小松宫和那两名戒律堂长老,以及他们的弟子无法发笑。
小松宫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你交出万剑大阵退位,让七间受审,我只代管五年时间,便归隐后山,把掌门交给秋山师侄。”
掌门没有理他,望向那两名戒律堂长老,说道:“二位师兄,你们也支持此议?”
戒律堂长老面无表情说道:“掌门您退位与否,不由戒律堂定,但如果你坚持不肯交出七间,戒律堂会要求你暂时交出手中权限。”
掌门平静说道:“二位师兄要讲门规,那我便来讲门规。”
戒律堂长老面无表情说道:“掌门请讲。”
“小师叔现如今在北地被困,离山剑阵已然运转多日,只等具体消息,昨日午后收到小师叔在浔阳城出现的消息,剑堂三位长老带着派中精锐进入剑阵,准备前往浔阳城接应小师叔,谁能料到,小松宫长老竟勾结长生宗外人,于昨夜暗中破坏剑阵,将剑堂三位长老及我离山精锐尽数困在山腹之中,如果说我徒七间与狼族少年在周园里相互扶持便是罪过,敢请教二位戒律堂长老,又是何罪?”
掌门看着二位戒律堂长老问道:“如今小师叔身受重伤,孤立无援,如果就此死在那些宵小之辈手中……二位师兄既然不是因为天书陵旧事记恨小师叔,那么你们这时候是不是应该首先废了小松宫长老的修为,把他打入戒律院大狱再说?”
戒律堂长老沉默不语。掌门看着二人,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白菜往身前的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不耻到了极点。离山诸峰安静片刻后,响起无数愤怒的痛骂声。
“如果苏离……是我离山师叔,那么小松宫长老的行为,自然是叛山大罪。”
一名戒律堂长老忽然开口说道:“但如果苏离本身便有叛山大罪,小松宫长老此举,便没有任何罪过可言,反而是大功一件。”
离山掌门微微眯眼,并不言语,嘲弄之情一览无遗。扶关他的白菜冷笑说道:“编,继续编,你们编的书,只怕连二师兄和陈长生都没看过。”
“苏离本来就是个疯子。”
小松宫寒声说道:“当年阻止北伐的人是他,这十余年来,阻止南北合流的人也是他,他究竟想做什么?他没有我们大,入门比我们晚,如果不是运气好,我们凭什么要叫他师叔?他究竟要把离山带到哪里去?你们不关心,自有离山弟子关心!”
到了此时,无论小松宫还是那两名戒律堂长老,都不再称呼苏离为师叔,而是直呼其名——闯进离山主峰的这些人,终于挑明了他们的意图。他们就是要借梁笑晓之死向七间发难,最终借此事把苏离的影响力从离山完全抹除掉。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
苏离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