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强自压抑了很长时间的骚动,渐渐要浮出水面。
娄阳王惴惴不安地藏在皇宫外的那座府邸里,其余的陈家王爷们,则是向着自己以及父辈们熟悉的门生故旧府上赶去。
大周朝廷诸部诸寺都处于诡异的安静之中,不知稍后会发生怎样的变动。
青藤诸院也处于绝对的安静之中,无论是朝廷骑兵还是国教骑兵,都已经撤离,去了局势更紧张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天道院的院长庄之涣这时候正在礼部尚书的府里。
在奈何桥一战里,才表现出自己真实倾向的礼部尚书,在朝廷里拥有很高的威望,所以这一年来他虽然熬的非常辛苦,但圣后娘娘却没有像对付别的臣子那般,直接把他赶出朝堂,甚至赐他一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态度并不像很多人以为的那般激烈。
“能不死人,最好就别死人,能少死些人,就少死些人。”
礼部尚书从袖子里取出很厚的一叠纸,递到庄之涣的身前,说道:“我在朝中守了二百余年,守的是云开月明,等的不是一朝得势,血流飘杵,对娘娘,我有敬重之义,对那些臣子,我也有怜悯之心,不是所有人都是周通,都是程俊,都是贼子。”
自从庄换羽自刎而死,失去独子的庄院长便变得更加沉默,今夜也不例外。
他接过那叠纸,看了眼上面的人名,转身便向府外走去,没有对礼部尚书承诺什么。
礼部尚书看着他的背影叹息了一声,心知今夜之后,无论是圣后娘娘胜了,还是己方胜了,必然会迎来一个极其惨烈的局面。
……
……
今夜的京都,局势异常紧张,但又格外诡异。
能够对今夜局势产生足够影响力的几方势力里,有些始终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
离宫的安静,或者说明教宗大人仍然在犹豫,就像那盆青叶般,还在摇摆当中。
可在京都经营多年、无论在军方还是朝堂都有很大力量的天海家……为何到了现在也始终保持着沉默?
天海家的府邸与庄园周边的夜色里,隐藏着至少万余名骑兵,还有很多修道强者,不时破空掠过。
这些骑兵与修道强者,都是天海家控制的力量,问题在于,这些力量,这时候本应该出现在皇宫,出现在各王公府邸,出现在朝廷各部衙里,而不应该停留在这里,而且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动的迹象。
所谓沉默,其实只是对外,在天海家的府邸与庄园内部,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
那些事情很血腥,很残忍,因为争斗的双方是族人,是家人,是亲人,是父子……
庭间地面上的鲜血,在灯火的照耀下分外刺眼。
天海胜雪眯着眼睛,还是觉得胸口一阵烦恶,有些晕眩之感。
就在这段时间里,陆续有消息传来,一些没有听从命令、坚持要出兵的天海家年轻一代子弟,被家主的力量,极其冷酷的镇压了。
他的几位堂弟,这时候应该已经被制伏,甚至是杀死。
他的亲弟弟,就在刚才,就在他的眼前,被他的父亲,砍断了一只胳膊。
“为什么?”
他抬起头来,望向自己的父亲,声音微微颤抖说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什么为什么?”
在空旷的大堂里,那把椅子显得格外孤单,天海承武坐在椅子里,也显得很孤单,但这并没有让他的神情有任何变化。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面无表情问道:“你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的事情有很多!”
天海胜雪愤怒地大声喊了起来:“你究竟要做什么!”
经历过前半夜的动荡与血腥的镇压,这时候场间已经没有任何人,只有他们父子,孤单的有些令人心悸。
……
……
第649章 亲戚及他人的悲与歌
“如果你想说,为什么我们没有出现在天书陵……那是因为,那种层次的战斗,已经不是我能够参加的了,更不要说你。”天海承武从椅中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前,沉默片刻后说道:“至于京都里的这场战争,我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就不会再做改变。”
“您就这么轻易地做出了决断,我们如何能够这么轻易地接受?”
天海胜雪的脸苍白的仿佛像雪一样。
“我是天海家的族长,我的决断就代表着天海家的意志。”
“您不要忘了,天海家之所以是天海家,那是因为娘娘她姓天海!”
“但你也不要忘记在大陆上流传已久的那句话,天海是天海,天海家是天海家!”
天海承武像看着白痴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厉声喝道:“我凭什么要让天海家为她一道陪葬!”
天海胜雪有些失神地笑了笑,说道:“难道您以为,娘娘不在了,我们天海家还能继续存在?”
“真正有智慧的人,从来不会否决任何可能性的存在。”
天海承武望向夜穹下天书陵的方向,眼角微微抽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平伏心绪,声音微哑说道:“教宗陛下和商院长用星空之誓对我许下承诺,他们没有反悔的余地,事后朝廷想要尽快稳定,也需要我们的存在。”
天海胜雪痛苦说道:“父亲,你不应该是如此天真的人,为什么会如此糊涂!”
“天真?糊涂?”天海承武失声笑了起来,眼瞳里闪过一抹痛意与恨意,声音变得更加嘶哑,厉声说道:“不到最后一刻,你以为我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就在先前,娘娘她救了陈长生,难道你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天海胜雪微怔,然后面露挣扎之色,想要分辩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说明娘娘已经决意把皇位传给陈长生!”
“可是……刚刚天书陵传来消息,陈长生并不是昭明太子。”
“这重要吗?不管谁是昭明太子,总之娘娘她就没有想过把皇位传给我。”
天海承武的声音变得更加寒冷,说道:“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让天海家替她去抛头颅洒热血?”
天海胜雪依然无法接受,说道:“就算如此,事后难道您就能登上皇位?不!能登上皇位的,依然只能是那个不知道在何方的昭明太子!商院长筹划了这么多年,不可能允许别的情况发生,相王不行,中山王不行,您也没有希望,那么情况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在于,如果娘娘胜了,她一定会为了自己的儿子,在今后数年里,尽可能地削弱我们,甚至直接杀死我们,而如果娘娘败了,她的儿子想要在十七位王爷的注视下统治这个国度,则不得不需要我们天海家作为他的臂膀。”
天海承武的声音无比寒冷:“毕竟我们是他的舅家,我是他的表兄,都是一家人,不是吗?”
……
……
京都的雨已经停了,远处原野上的暴雨还在落着,不时有闪电在夜空里亮起,把那些穿梭疾飞的红鹰身影照的无比清楚。
忽然间,一道闪电落下,一片如雨般的弩箭自地面升腾而起,与暴雨倒行而飞,直接将一只南飞的红鹰射落了下来。
紧接着,雷鸣自雨云里响起,轰隆一声,如雷般的蹄声却渐渐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弩箭破空的声音,以及无数道金属的撞击声。
相似的画面发生在很多地方,发生准备回京驰援的数路大军之中,雨中的大周军队骚动了起来,然后迅速安静,再也没有发生任何声音。
数万铁骑,就这样停下了前进的步伐,停在了暴雨之中,安静的极为诡异,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乌松岭军塞回援的大周松山军府骑兵的最前方,有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
木拓家的老太君在供奉的搀扶下,艰难地从马车里走了下来,站在滂沱大雨里,望向前方黑压压的骑兵。
“你们家将军在哪里?”
松山军府的数千骑兵如潮水一般分开,大周第七神将田松骑着黑龙马,从后方驶了出来。
见着车旁那名垂垂老矣的妇人,田松神将微微低头,任由雨水冲洗在自己的盔甲上,沉默了很长时间。
最终,他还是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看着老妇语气僵硬说道:“孩儿全甲在身,不能给母亲行礼。”
“都这种时候了,还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做甚。”
木拓家的老太君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生气,就像个普通老妇般碎碎念着:“你女儿都快要生了,还不赶紧跟我回家看看。”
……
……
黑山营是大周军方最擅长防御的部队,以阵法著名,尤其擅于使用法器,平日里驻守京都,深受圣后娘娘信任。
前段时间,因为魔君离开雪老城,深入寒山的缘故,大陆北方局势异常紧张,黑山营被军部征调向前,在华阳郡一线设防,但依然没有远离京都,是以今夜回援京都的数路大军里,黑山营虽然骑兵不多,却是最快抵达京都的那一路。
直到他们被暴雨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强行停留在了京都北方三十里外的红松谷高地处。
暴雨落在临时搭建的帐篷上,发出轰轰的声音,不似战鼓,更像是盛满酒水的皮囊落在了地面上。
帐篷里到处都是烈酒的味道,并不代表着在这种紧张的时刻,还有人有心情宴饮,而是因为有些亲兵受了不轻的伤,正在接受诊治。
黑山营的统领是吴霜神将,这位神将出身不凡,风度翩翩,御下严而不厉,赏罚分明,奖惩有度,深受麾下军士爱戴敬重,如果是有人意图对他不利,不要说受伤,即便是身首异处,那些近身亲兵也会护得他的安全。
但今夜情况不同,那些亲兵没有办法与对方拼命。
吴霜神将面白如纸,明显受了不轻的伤,脸色如霜,寒冷至极。
他的视线在帐内那几位自幼看到大的供奉身上掠过,最后落在了父亲的身上,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想要站起,却被法器制住,无法动弹。
他愤怒地吼道:“娘娘对我向来恩宠有加,父亲你这样做,岂不是陷我于不义!”
吴家家主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娘娘对你确实信任,但对你的家族何尝给予过半分信任?”
吴霜神情不变,沉声说道:“娘娘待我不薄,我不能有负于她。”
吴家家主神情亦是不变,淡然说道:“所以为父不会让你做有负于心的事情,现在你是有心无力。”
吴霜想着先前父亲带着几位供奉偷袭,制住自己的画面,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吴家家主平静说道:“想开一些吧……娘娘先前在天书陵救了陈长生,这直接导致了天海家的背叛……她难道想不到这一点?可是她为什么还会坚持这样做,因为她是陈长生的亲妈,那么,难道我会害你吗?”
……
……
寒州军府回援的军队,经过一番激烈的厮杀后,暂时停在了雨云外的成功岭。
大周第六神将天槌,双手握着铁剑,站在满是尸首的战场上。
十余道鲜血从盔甲的缝隙里溢了出来,他的眼睛瞪得极圆,满是愤怒。
他看着逐渐靠拢过来的,那些曾经在战场上并肩过的下属,看着那些曾经的同窗,厉声喝道:“就算你们能杀死我,又如何能够服众!七路大军归京,就算你们把我们这些将军都杀了,你们又如何能够让下面的官兵服从命令!”
围过来的数十人忽然分开,摘星学院的院长陈观松从山坡下缓缓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