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南方那条道路必然有很多麻烦,而进了汶水城后,还将面临更多麻烦。
无论是他还是折袖,都没有说为什么要去汶水。
就像当初,他在国教学院外击败周自横后便上了马车向着北兵马司胡同而去。
当时,他和那个家伙也没有说过要去做什么。
那时候,他们是要去周狱接人,现在一样,他们要去汶水城接人。
那个家伙在汶水城里,已经很久没有消息。
不管在路上遇着的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敢行刺陈长生,总之,很多人不想他去汶水。
所以他一定要去汶水。
……
……
新国三年冬,很寻常无奇的一个晴天,冬云骤散,阳光难得明媚,陈长生一行人来到了汶水城外的原野上。
当他远远能够看到汶水城的时候,汶水城便已经看见了他。
可以很肯定地说,到了此时,整个汶水城都知道他来了。
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无论是城门处的那些唐家侍卫,还是沿途所见的商贩行人,看到他们都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更准确来说,那些侍卫与商贩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包括通关文书在内。
汶水城很繁华,街巷相接,四通八达,尤其是南北穿城而过的那条主街,比起京都的朱雀大街或者洛阳的东神大道都丝毫不差,可容八辆马车并行,极为宽敞,气势恢宏。
但当陈长生等人出现后,这条街却忽然间显得有些拥挤。
不是他们刻意拦阻那些车辆与行人的脚步,而是那些车辆与行人离他们还有十余丈的时候便开始变道。
很明显,行人与车辆都在绕着他们、或者说远远躲着他们走。
他们就像是河里的一块大礁石,把河水都挤到了两边。
除了巷口那几个好奇的孩童,还是没有人看他们一眼,却又远离着他们,仿佛他们是洪水猛兽。
气氛很诡异,陈长生甚至有种感觉,就像那些食肆里飘出来的香味,都不敢靠近他们的身边。
折袖望向长街尽头那片白墙黑檐的建筑,沉默不语。
那片建筑隔他们还有很远,但那种古老的历史意味便已经扑面而来。
那里就是天下闻名的唐家祠堂,据说比京都皇宫的历史还要悠久。
关飞白也在看那片建筑,右手大拇指、食指与中指缓慢地磨娑着有些旧的剑柄,眼睛微眯,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离宫传来的消息没有错,那个家伙这时候就应该被关在那里。
南客什么都没有想,用两根手指牵着陈长生的衣袖,只是觉得有些饿了,想吃肉。
陈长生抬步向前走去。
人群很自然地分开,留下街道中间,就像被神圣力量分开的海洋。
陈长生没有走到长街尽头那片白墙黑檐的建筑,在某处便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身走上石阶。
石阶后有一条幽静的通道,通道的深处是一片林子,林子深处里有一座道殿。
正是国教在汶水城的主教殿。
道殿的门缓缓关闭。
陈长生等人再也看不到了。
街上的商贩行人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望向道殿紧闭的门。
一片安静里,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还有孩子的哭闹声。
这画面更加诡异,就像是雪老城里那些很难看懂的哑剧。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人们收回了望向道殿的视线,继续向前行走,回到各自的生活里。
道殿的门紧闭着,残着雪的树林沉默着。
没有人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直至暮色降临。
……
……
街上的行人不再望向树林里的道殿,带着某种刻意,但在别的地方,还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这里。
汶水穿城而过,其中一段水势平缓,景致幽美,正好在道殿的后方。
在对岸有七名商贩、六个衙役、三个算命先生、两个卖麻糖的老人和一个买脂粉的小姑娘一直看着道殿后园。
还有一位满脸胡须的军官,偶尔也会往那边看一眼。
夕阳的光线落在如镜般的水面上,化作无数团火,仿佛燃烧的天空。
那些光线接着反射而回,落在他的脸上,胡须仿佛变成了燃烧的灌木丛。
罗布想起了唐家著名的汶水三式。
那三记剑招都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分别是——晚云收,夕阳挂,一川枫。
当年那位唐家前贤或者正是在这个地方看到这样的风景,心有所感,才会创造出如此绝妙而美丽动人的剑法?
道殿的后园幽静如常,人影都看不到一个。
忽然间,有琴声响起,淙淙如水,很是好听。
他转头望去,只见一名盲琴师,正坐在汶水畔拔动琴弦。
虽已暮时,西边洒落的光线反而更加明亮,有些刺眼,但那名盲琴师感受不到这一点,不像别人那般用手遮着光,而是眯着眼睛,随着琴声轻轻摆着头,显得极为享受,陶醉至极。
看着这幕画面,罗布走到琴师身前扔下几块碎银子。
听着碎银落下的声音,那位盲琴师心情更加愉悦,眉毛仿佛要飞起来般,手指拔弦的动作变得更快,曲风却是陡然一转,变得低沉了下去,不再是河面上的万千金叶,而是远方落日下的城关旧人。
……
……
第818章 道殿内外的夜唱
罗布站在琴师身畔听了会儿,忽然随着琴声唱了起来。
琴师奏的是首不出名的曲子,他唱的词在世间则极有名。
而且他的声音极为粗豪,与汶水城里的柳荫残雪相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顿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
……
“我一剑西来
你衣群袅动
那么小小的可爱
流过庭院
我在寺中抄经
而明天要练拳易筋……
春山爱笑
明天我的路更远
马蹄成了蝴蝶
弯弓射箭,走过绿林
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
来洛阳是为求看你的倒影
水里的绝笔,天光里的遗容
挽绝你小小的清瘦
一瓢饮你小小的丰满”
(注:温瑞安,黄河)
……
……
那位盲琴师弹了很久,罗布也唱了很久,河畔围着的人越来越多,盲琴师身前堆着的铜钱与碎银子也越来越多,借着最后那抹暮色,闪耀着令人心喜的光泽。
暮色越来越浓,直至变成夜色,汶水两岸的商铺与客栈点起了灯火,星星点点落在水里。
忽然,人群里响起了震惊的议论声,所有人的视线都离开了盲琴师与罗布,投向了对岸。
那里是道殿的后园。
罗布微微挑眉,转身向那边望去。
只见道殿大放光明,殿顶的流云缓缓地旋转,已经到了最高处,雅正高韵的礼乐缓缓吃起。
这是宣示。
教宗陛下,来到了汶水。
河畔的人们再次停下动作,就这样静立在原地,就像白天正街上曾经发生过的画面一般。
七名商贩不再呦喝,六个衙役垂下了手里的铁链,三个算命先生睁开了眼睛,两个卖麻糖的老人手里用来裹糖的纸在夜风里轻轻颤抖,那个买脂粉的小姑娘脸色雪白,仿佛已经涂了五层。
“没想到居然是个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