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对岸的无限光明,听着道殿里传来的礼乐声,罗布在心里想着:“或者你的身边有个聪明人。”
……
……
汶水城的历史无比悠久,唐家的历史更是比陈氏皇族、梁家都还要更加久远。
作为四大世家之首,世间最富有的家族,汶水唐家统领着无数行业、运输、军械、粮食、矿山,只要是真正重要的行业里,总能看到唐家低调却无法忽视的身影,而这便奠定了唐家在整个大陆的地位。
到今天为止,没有任何人知道唐家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因为直至今时今日,没有任何势力能够逼得唐家使出自己全部的力量,所以谈到唐家,人们只能用一个最含混的方式来描述,那就是底蕴。
底蕴在底,就像汶水底那些谁都数不清楚的水草,世人只知道在那里,却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只能进行想象与猜测,所以唐家变得越来越神秘,也越来越可怕。
但总会有些侧面的证明,比如从来没有人敢在汶水里游泳或者捞鱼,比如无论是当年的太宗皇帝陛下,还是后来权势滔天的天海圣后,对待唐家的态度都是以怀柔安抚为主,因为下汶水容易溺死,而动唐家则必然天下大乱。
陈长生是当代教宗,是大陆身份最尊贵的人物,但即便是他,对唐家也没有办法。
如果离开松山军府之后,他便亮明身份,要来汶水城,唐家可以想出无数方法,把他礼貌地拒之城外,所以他只能隐藏身份,像一名普通旅客那般来到汶水城,哪怕汶水城早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到来。
但现在他已经进了汶水城,如果他还想像前些天那般行事,试图通过暗中的行动救出被关在祠堂里的唐三十六,唐家真有可能让他直接消失在夜色下的汶水里——因为这里就是汶水。
所以,道殿里光明大作,流云直上穹顶。
他直接向整个汶水城亮出了身份。
汶水再如何幽深,河底的水草再如何恐怖,难道还敢把他如何?
这是很简单直接的宣告,在罗布和很多人包括唐家看来,却充满着智慧。
但事实上,这个决定与陈长生没有太多关系,他只是按照信里说的在做。
这半日道殿显得如此安静,也不是他与人们在商议讨论,而是因为他有别的重要的事情要做。
到处都是青郁的树木,在这寒冷的冬季里,很明显,道殿里有某种阵法正在不停地给大地提供着热量。即便在京都离宫,这都是过于奢侈的行为,唯独在汶水城,并不显得很特异,因为这座城实在是太过富有了。
树林里有条幽静曲折的石道,从正午时分开始,石道两侧每隔数丈便站着一位主教,神情谦卑而严肃。
越往深处去,石道两侧的主教位秩便越高,待到后殿神门外,更是站着四位红衣主教。
神门里种着一株梨花,梨花下是后殿的门,汶水大主教便站在门外。
数年前,陈长生曾经来过汶水,也就是在后殿住着,当时的他已经被教宗陛下任命为国教学院院长,整个大陆都知道他将是日后的教宗,大主教自然招待的极为殷勤,但也没有像今日这般。
对离宫来说,汶水城当然是最重要的地方,出任这里的大主教也必然是美差,国教这些年并不安稳,这位大主教能够在这里做这么多年,自然也不是寻常人物,但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候在门外,哪怕时间移走,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耐的神色,甚至就连脚都没有动一下,显得格外谦卑,甚至要低到尘埃里去。
因为现在陈长生已经是教宗了。
虽然很明白这个事实,但看着大主教似乎被刻意漠视,那几位红衣主教不敢腹诽,难免还是有些不舒服。
能让他们觉得稍微安慰的是,折袖与关飞白也被拦在了后殿的门外,这时候正在树林里发呆。
狼族折袖与离山关飞白,当然都是名人,他们与教宗之间的关系,也是举世皆知。
他们都不能进殿,更何况其余。
从正午开始,后殿的门便再也没有开过,里面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谁都不知道陈长生在里面做什么。
直到暮色最浓的时候,河畔的树林与殿顶仿佛同时燃烧了起来,然后一道真实的热意传了出来。
那是由真实的火产生的热度,而不是来自道殿地底的阵法,梨树上的青叶微微卷起。
大主教终于抬起头来,望向紧闭的殿门,脸上流露出紧张的情绪。
第819章 蹄声乱晨光
关飞白用衣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紧张。
“这在炼的就是朱砂丹?”
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干涩,又非常低,因为担心别人听到了。
折袖也不知道殿门里的情形,但他服过朱砂丹,知道味道,点了点头。
得到他的确认,关飞白吸了一口气。
在北方雪原,这一年被谈论最多的就是朱砂丹,他当然也知道这种传说中能够活死人、生白骨的神药。
但他这时候不是因为震惊而倒吸凉气,而是因为确定了另外那个传言的真实性。
原来朱砂丹真是陈长生炼制的,难道还真是用的他自己的血?
半年前,离山剑堂一位师伯,与二十一魔将在黑山军府外一场血战,断臂而归,流血将尽,圣光术都失去了效用,在最后的危急时刻,全靠着一颗朱砂丹才重新活了过来。
想到这一点,关飞白真的不知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陈长生了。
……
……
后殿的门终于开了,一道热浪涌了出来,梨树上的青叶簌簌直落,仿佛来到了盛夏。
南客扶着陈长生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就像重病初愈。
汶水大主教赶紧上前迎着。
陈长生把手里的那个小瓷瓶递到他身前。
小瓷瓶里自然是无比珍贵的朱砂丹。
这一年多时间里,陈长生每隔一个月,会给前线的军士提供一瓶朱砂丹。
他的血是有限的。
按时间来说,这个月的朱砂丹应该在十余天前便已经炼制出来、发放完毕,但他在雪岭上被魔君重伤,流了很多血,其后一直在阪崖马场养伤,根本没有可能做到。
他一直没有说过什么,但其实有些着急,因为他知道,在拥蓝关、拥雪关、在葱州、在黑山,在很多地方,有很多重伤将死的将士正在等待着朱砂丹的出现,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着急。
所以离开汉秋城的时候,他便已经暗中传书汶水,让这边的道殿做好了相应的药材准备,待今日抵达汶水,也顾不得其实伤势还没有完全复原,便开始了药物的炼制。
现在这瓶朱砂丹终于炼制出来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自然就是把送到前方的军府里去。
在最早的时候,这件事情是由国教英华殿负责,后来则是交到了唐家的手里。如今他在汶水,却没有把继续交由唐家办理的意思,因为雪岭那夜的所有事情都是唐家引出来的,而且唐家明显并不在意他通过朱砂丹释放的善意。
陈长生说道:“派人连夜送到汉秋城,找到槐院的主事,怎么分放,他们知道。”
很安静,大主教没有接话,也没有接过那个小瓷瓶的意思。
不是他敢不遵圣谕,又或者在权衡得失,而是太过震惊。
这句话里有几个很重要的信息,其中一个信息必将震动整个大陆。
王破重回了天凉郡。
不管他的人是不是回来了,但槐院既然到了,也就等于他到了。
谁都知道,槐院就是王破。
但真正令大主教震惊的,还不是这个消息,而是小瓷瓶本身。
派人连夜送到汉秋城,这中间足够做很多手脚,如果他想做的话。
大主教的脸色不停变幻,一时红一时白,最后归于平静。
他伸手接过小瓷瓶,最轻微的颤抖都没有。
“必不负陛下所托。”
……
……
折袖看着陈长生苍白如纸的脸色,说道:“血能自生,但长时间如此,对修行会有很大影响。”
陈长生说道:“我每日食用很多灵果地参,问题不会太大。”
折袖说道:“若要成圣,便是大问题。”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没有接话。
折袖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难道她就没有阻止你?”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她不是徐有容也不是那封信的主人,而是小黑龙。
想着最开始时那场激烈的争吵,他笑了笑。
折袖说道:“和救那些人相比,你自身的强大,对这个世界来说更加重要。”
陈长生把目光在门外那树梨花上停留了片刻,说道:“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如果一开始我就没想到这件事情也罢了,可是现在我明明知道自己只需要每个月流些血便能救回数十条人命,却不这样做,真的很难。”
一直没有说话的关飞白说道:“有道理,换作是我,也会觉得为难。”
折袖在严寒残酷的荒原上长大,对南方这些名门正宗弟子的想法无法理解,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先前你炼药的时候,道殿已经向汶水宣告了你的降临。”
关飞白望向陈长生说道:“我不理解的是,就算亮明身份,唐家再也不敢动你,但你又能有什么办法把唐棠救出来,就算你亲自去拜访,他们不让你见,你又能如何?教宗也没办法闯祠堂。”
“我也不知道,明天先看看情况。”
陈长生看了眼夜空,只见繁星点点,明天应该是个晴天。
白昼晴暖,夜里却是风大,自北方群山拂来的冬风,顺着汶水进入城内,在道殿四周徘徊不去。
梨树微摇,青叶再落,看着有些凄凉,似乎预示着有可能变天。
……
……
第二天清晨,变化来了。
不是突然落下了一场纷纷洒洒的雪,也不是起了一眼令人双眼迷离的风,而是响起了无数道雷。
蹄声如雷,晨光骤破,大地震动,原野不安,汶水城响起警讯,已经数百年没有关闭过的城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合拢。
城墙上各式各样的守城神弩转动着方向,对准了北方的原野,无数道肃杀强大的气息向外散溢而出,说明在城门里、城墙内甚至地底,有无数座阵法开始运行起来。
只看那些守城神弩的数量、阵法的密集程度,还有破空而起的飞辇,便知道,汶水城的防御能力极其强大,严重地超出了规制,甚至完全不逊于洛阳城。
更令人感到凛然的是,无论是城门处的士兵还是反应更快的唐家侍卫,又或是那些最普通的商贩走卒,虽然被远方如雷的蹄声惊吓得脸色剧变,但依然并不慌乱,遵守着秩序,以很快的速度全部退回了城内。
很明显,过去的无数年里,汶水城虽然没有面临过之刀兵之灾,却从未忘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