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往前线的路上,陈长生每每想起那天皇宫里的事情,便忍不住自嘲而笑。
这样的画面出现的太多了,让安华有些紧张,现在已经成为国教学院教习的伏新知和陈富贵也很不安。
陈长生没有带太多离宫教士,而是带了很多青藤诸院的学生。
他用的是巡视的名义,青藤诸院的学生则是前线实习的名义。
进入天凉郡没有很久,还没有到浔阳城,陈长生便带着安华提前离开了队伍。
各地道殿的实录不停地送到他的手里,他也亲眼看到了民间的真实情形,看到了养伤的士兵,然后看到了草原。
在进入真实的战场之前,他再次想起在皇宫里莫雨最后说的那句话。
“京都百姓已经两个月没肉吃,今年运抵庐陵府的棉花只有三船,如果你们在前面输了,那么今冬会出现无数流民,路上会看到无数冻死的人,这是一场国战,以倾国之力而战,那就必须要赢,不然,输了是会亡国的。”
是的,这是一场国战,双方都必将投入全部的力量,不惜一切代价争取最后的胜利。
但有些事情,陈长生还是有些想不明白,苟寒食与他讨论过多次,也没有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
无论是第一阶段战争还是第二阶段,魔族使用的手段过于暴烈,哪怕对于一场国战而言,都显得有些过份。
按道理来说,没有谁会在战争一开始便选择玉石俱焚的作法,就算魔族相对势弱,何至于如此没有信心?而且这种做法没有任何可能改变人类的决心,那么除了让魔族失败的更快一些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
……
局中人很难看清楚整个局面,哪怕是魔君或者魔帅。
局外人因为视角的关系反而容易看到某些问题,比如陈长生与苟寒食觉得的那一点不对劲,商行舟早就注意到了。
一个队伍从寒山去往离山,中途在洛阳停留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商行舟便离开了洛阳,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他只带了一个冰雕玉琢的小道士。
西宁镇的旧庙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经成了朝廷重点保护的地方,但哪有军士能够拦得住他?
他带着小道士进入旧庙,对着早已搬空的房间沉默了会儿,吩咐小道士在树下继续背西流典,出庙来到溪畔。
溪水还是像当年那样清,落花随波逐流,经过他身前的时候,更添鲜活之意。
一个僧人出现在溪畔。
他还是像十几年前那样,容颜清俊,看不出具体的年龄,穿着件黑色的僧衣,上面满是裂缝与灰尘。
商行舟对他说道:“王爷,我想知道一些事情。”
这位僧人是楚王的儿子,按辈份算,是余人的堂叔,如果还在朝中,自然是位王爷。
如果当年没有百草园之变,也许他现在是皇帝。
当然,商行舟是不会承认的。
僧人说道:“请讲。”
商行舟说道:“圣光大陆究竟想做什么?”
僧人沉默不语。
商行舟淡然说道:“你终究是我们这边的人。”
僧人眼里的悲悯尽数化作苍凉,说道:“不过是无家可归的游子。”
商行舟忽然说道:“天海重伤你神魂,让你不能归来,现在想来,并非坏事。”
这句话很明显是在怀疑他与圣光大陆有什么阴谋。
僧人说道:“皇图霸业一场空。”
商行舟说道:“总要为后人考虑,不管怎样,终究是陈氏血脉。”
僧人沉默很长时间,说道:“这是你的承诺?”
“如果我死了,我的学生们会接你们回来。”
商行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会儿,又说道:“如果他们拒绝,我会让这个学生接你们回来。”
僧人望向大树下那个小道士,露出满意的神情,说道:“你要我做什么?”
商行舟说道:“我要你帮我传过去一个消息,还有一个东西。”
僧人说道:“圣光大陆太过遥远,那需要很长时间。”
商行舟说道:“只是一记闲棋。”
僧人说道:“什么消息?”
商行舟说道:“告诉苏离,有事情发生。”
僧人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圣光大陆会发生什么事情。”
商行舟说道:“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想他应该知道这里有事情正在发生。”
僧人沉默了会儿,说道:“东西?”
商行舟递过去一把剑。
剑用布裹的极好,中间用融化的青铜铸了一个环。
僧人接过剑,手指握住青铜环,不与剑身别的地方相触,非常小心。
“好剑。”
僧人的视线落在青铜环上,感慨说道:“如此宝物,竟被你融来越空送剑,真是奢侈。”
遮天剑当然是好剑。
青铜是昊天镜的碎片。
第1147章 高烧不退的唐三十六
战争进入了第三个阶段,也是最残酷的阶段,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战事越来越频繁,死伤越来越多,战略与战术在这个阶段能够起到的作用越来越小,意志与物资成为了最重要的依凭,只看谁先支撑不住。
离雪老城一千余里的草原上有一片崖山,山间有很多热泉。
京都很热,这里的天气却有些微凉,泉水散发的雾气弥漫在山间,看着有些好看。
陈长生坐在温泉里,视线穿过热雾与四周的纱幔还有远处国教骑兵的旗帜,落在通往山谷外的通道上。
很多年前他准备从那条通道离开,最后却还是折返回来,看到了昏死过去的苏离。
是的,这就是当年的那片温泉,只不过那时候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雪,现在眼里则是青色不断,让他感觉有些陌生。
“陛下,到时辰了。”
安华蹲在温泉边说道,声音很轻很柔,似乎生怕惊着了他。
陈长生醒过神来,从温泉里站起身来,由她拿着极大的毛巾裹住自己的身体,仔细擦拭干净。
安华看着他的脸色,有些安慰,心想温泉果然还是有些用处,扶着他出了温泉,去到前方的亭下稍歇。
石山里的亭子还有一些建筑,都是前些天新修的。
在战争时期,还有这般奢华的排场,陈长生很不习惯,以为这会让很多普通士兵感到愤怒。
没想到的是,在草原上远远经过看到这幕画面的将士们没有任何不满,反而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觉得很骄傲。
陈长生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坐在亭子里,望向远方。
远方的原野上,很多士兵正在向着雪老城方向前行。
隔着这么远,他似乎都能听到龙骧马的声音,嗯,好像还真是阪崖马场来的。
士兵们知道教宗在这片石山里,不知道能不能看见这个亭子。
消息早已在前线传遍,路过这片石山的时候,非紧急军情,骑兵都会下马,牵缰而行。还有很多士兵会不顾军令,跑出队伍,对着石山方向下跪磕头,然后才会心满意足地归队,哪怕被上级责罚也不在意。
陈长生已经看到过很多次这样的画面。
他想不明白为何这些普通士兵会以为自己为骄傲,但既然他们想看见自己,那么他就愿意让对方看见。
所以这些天,他经常会坐在亭子下面,哪怕安华与凌海之王等人反对。
微凉的风从原野上进入石山,还没有来得及被温泉的热雾烘暖,便落在了陈长生的脸上。
被温泉泡至发热的身体渐渐冷却,他脸上的红润渐渐消退,变回苍白,很是消瘦,非常憔悴。
寒风再起,白鹤落了下来。
接着,它飞到亭上,单腿站着,眯着眼睛,让远方原野上的那些士兵们能够看得更清楚些。
徐有容走到崖畔,看着下方那些像蒸锅一样的泉眼,说道:“如果再这样下去,你撑不到城破的那天就会死。”
她没有转身看陈长生,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只是随便说说,并不是真的关心。
也可能是因为她已经说过很多次,却没有从陈长生这里得到什么回应。
来到前线后,陈长生已经提前炼出了两瓶朱砂丹。
这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
他自己当然最清楚,只不过看着那么多张年轻的脸在死亡的恐惧面前扭曲着,听着那么多哭声,他没办法不这样做。
而且他受了伤。
这里是前线,他虽然是教宗,受到了重重保护,却也是魔族重点狙杀的对象。
最危险的那次是第二魔将率领一批魔族强者,借鹫鸟空袭,他也是在那次里受了不轻的伤。
盛夏的时候,他来到这片草原,当时雪老城已经隐隐可见。现在已经是秋初,据说先锋军都已经能够看清楚雪老城的城墙,北三营甚至能够看清楚守城士兵的脸,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谁能够真正的抵达雪老城。
离雪老城越近,魔族的低抗意志便越坚强,越发不畏死亡,甚至让很多将士觉得这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使命。
明明只要再给一些压力,雪老城里的魔君以及城外那数十万各地赶来的部落战士可能便会撑不住了。
但这个时候,人族军队有很多人已经撑不住了。
当天夜里,一些撑不住了的将士被迫南撤,其中绝大多数是重伤员。
叶小涟带着数名弟子还有青曜十三司的教习以及三名离宫神官,同时护送一个人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