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威幽幽望向李长寿,道:“宁奕不是殿下在乎的那条大鱼。”
杜威挪出两只手,一只手捻住从袖口滑落的檀香,不知何时备好的,轻轻一晃,便燃了起来,被他掷出,如插剑一般插在远方空地上,香烟袅袅。
另外一只手,则是按在自己妻子肩头,让何帷也动弹不得。
杜威轻声道:“我们在此地等半炷香,那条大鱼来了,今夜结果就出来了。那条大鱼没有来,今夜结果也出来了。”
李长寿的神情变得很是难看。
“小阁老若有偷天计,不妨施展便是,立了誓言,便与宁奕殊死一搏吧。”杜威凤眸生威,淡淡道:“半柱香后,大鱼若沉,我们二人自会助您一臂之力。”
……
……
长夜漫漫。
天都雾起。
在云层之上,那一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律法符纸,因为阎惜岭正在上演的策杀,收敛了一角光芒,本该稳定笼罩整座皇城方圆百里的“皇权”,出现了一角黯淡。
于是这片长夜便显得更加阴暗。
一匹快马单骑出城,像是黑夜中微弱的一挑火光,稳定的燃烧着,燃出一道笔直而又锋锐的长线。
这条长线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直指阎惜岭,可惜却在半路上中断。
沉渊君坐在马背上,若有所思,看着雾气茫茫中,孤零零横在山道中央的那辆巨大辇车,那辆辇车截断了两座山脉的“势”,也截断了他的去路。
辇车上空空如也。
雾气之中有个苍老而又笔挺的身影,缓缓走出,来到了沉渊君的马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停留在微妙的五十丈,对于涅槃境而言,五十丈和五百丈其实没有任何差别……
辇车主人双手拢袖,前所未有的凝重,以及紧张。他的背后,雾气之中,一闪一闪有着银丝浮现。
随着他的缓步前进,以及最终停步,背后那千丝万缕的“银光”终于显露真身,是一柄又一柄的飞剑,数量之大,令人震撼,很难相信这世上除了裴旻的“剑藏”,还有人打造收藏着如此多的锋锐飞剑。
飞剑一千零八。
阵纹浩瀚如海。
一座一座的剑气阵纹,在老人的脚底升起,一环接着一环的荡漾开来,空气之中先是响起第一道清脆悦耳的阵纹鸣奏,然而在漫天飞剑的阵纹极短时间集中开启之时……这道声音,听起来便再无悦耳。
雾气瞬间便被荡开。
剑气摧山,两旁山道的碎石,被磅礴的阵纹挤开,无数飞屑被极其强大的控制力握住,方圆百丈的空间都陷入了凝滞……巨木,飞石,尘埃,都失重的漂浮在空中。
“北境大先生,好久不见。”
老人双手拢袖,缓缓抬起,如开天之势,托起万千剑阵,以及两座小山。
坐在马背上的年轻男人,前不久刚刚一巴掌拍塌小无量山头的沉渊君,笑着勒马,望向朱密,明知故问道:“好狗不挡道。你是?”
朱密并不恼火。
“阁下真是好境界,先后与三位妖圣交战,再与白帝搏杀,如今看起来精气神仍然饱满。”
他笑眯眯夸赞一句,道:“先前有些旧账,今日想与大先生算一算。”
沉渊君神情自若地笑了笑。
大氅之下的甲胄,在剑阵压力之下,已经发出咔嚓咔嚓的重负声音。
这位北境君主面色不变,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淡淡道:“朱密,给你十个呼吸的时间考虑,你有两个选择。”
“从我眼前消失,滚得越远越好。”
“或者,八百年道行,在这里被打得灰飞烟灭。”
第965章 满盘皆输者
长风呼啸,掠过山道。
被涅槃大神通举起的巍峨山岭,悬浮在离地十丈的空中,时不时震落出石块,沙尘,一片雾茫茫的肃杀气息如龙卷般扩散。
而沉渊君开口之后,朱密并没有反应。
这位素来惜命,甚至在棺内躲避陆圣五百年风头的涅槃,在八百年来头一次这么硬气。
双手托举巍峨大山的朱密,麻袍在狂风中不断震出猎响。
他的声音也在狂风之中稳定地传了出来。
“若论天资,你或许可排在五百年来的前十之列。”
“老夫生平仅见,除了陆圣,无人可以稳压你。”
伴随着朱密的话语,狂风之中多出了细密而又嘈杂的“噪音”,一缕一缕肉眼看不见的虚无剑气,从麻袍内层层叠叠地溢散,初时如游鱼,掠入空气之中,便如蛟龙,迅速变得粗壮,围绕着老人一圈一圈涟漪荡漾,近大远小。
“但很可惜……今日你要死在这里了。”
朱密的前面四个字声音逐渐变小,到了后面的那一句,外人便听不见,更像是他自己独自的喃喃细语。
五十丈外,沉渊君仍然是那副淡定自若的神情。
他的面前忽然炸开一道风刃,突如其来的剑气快得犹如炸雷,而且肉眼无法捕捉,只有“虚无”的形体划过——
这道剑气突兀炸开,如烟花般璀璨地向着沉渊君背后掠去,同时抹开了一道半圆形的弧线屏障,坐在马背上的男人神情不变,甚至连眼皮也没有眨动,面前瞬间炸开数十道炸雷。
相隔五十丈,剑气一闪即逝。
未见朱密如何动作。
也未见沉渊如何应对,只是眉心燃起了一抹幽幽的金灿火光。
野火燃烧,小无量山的肃杀剑气数十道数百道连绵地炸开,连绵地破碎,连绵地化为一场滂沱骤雨,将沉渊君的护体屏障轮廓完全勾勒而出,这像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壁垒,任由剑气如何对攻都不曾露出破绽。
北境的第一人巍巍挺直脊梁,大氅被狂风席卷吹得向后滚去——
朱密忽然动了。
他陡然合掌,抬起的双手陡然合十。
沉渊君抬起头,两座雄浑巨岭被朱密以“搬山”神通抬起,向着自己砸来。
在涅槃境中,能够施展搬山的人也是极少数,更何况是向来不会淬炼体魄的剑修,因为活得太久,所以大隋对于朱密的情报十分老旧,而且十分落后……这位牺身小无量山圣坟偷天的“大剑仙”,已经有好几百年不曾出手了。
“搬山!给我坠!”
山岭巨响,如磨盘一般下坠。
原本身形如枯槁的朱密,在抬臂的那一刻,大袖便鼓荡成圆,双足踩踏的地面不断炸开浑厚劲气,大地龟裂,蛛网破碎。
他的双臂盘上两条蛟龙,雪白的眉须发丝燃起道火,本就不多的寿元在此刻拼命燃烧,为了换取“昙花一现”的巅峰。
朱密的胸膛鼓起,脊背骨骼发出“咔嚓咔嚓”的错位声响,整个人变得高大,青壮,黑色麻袍被肌肉撑出贲张的轮廓。
他竭尽全力将两条山岭对准砸下——
轰隆隆的巨响之中。
黑暗将沉渊君吞没!
……
……
沉渊君面无表情抬起头来,眼神淡漠地注视着那道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山岭,那片阴翳越来越大……但时间还很充裕。
哪怕山岭真的坠落至顶。
只要有一瞬的时间,他便可以从马背上掠出。
没有经历过北境天海楼之战的人,无法理解他的“世间极速”,更无法想象他跟火凤竞速的画面。
但如今已不是天海楼之战了。
与白帝的那一战之后,沉渊君的身体到底出现了什么“变故”,只有他自己知晓。
只用了一息功夫。
北境将军便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大氅在狂风与气压之中贴腰滚起,从来都是挺直腰背的沉渊君陡然俯腰,两座山岭一左一右地同时夹击而下。
单手轻柔按在自己的坐骑之上,瞬间翻身而下,同时环绕着骏马奔跑一圈,一抹圆弧刀光如黑夜中的雷霆绽放——
这一刀如流水般丝滑。
沉渊君已经如一枚脱弓之箭射了出去,他的速度比起天海楼之战要慢上太多,面前是无穷无尽的山岭厚岩,左手按在剑柄之上,右手拔刀转动手腕,如劈砍流水一般轻松自如地炸开搬山千钧之重,一堵一堵的石墙被刀罡砍开,这些参杂了朱密涅槃神性的石块便如江河般支离破碎,不堪一击。
这个在大地上“缓慢”奔跑的男人,如一只猎豹,弓身而行,逆行劈砍了五十丈的距离,来到了修行境界攀至顶峰的朱密面前,在最后一堵石墙破碎之际,两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轰”的一声。
沉渊君的喉咙一甜,右肩肩头毫无预兆地炸开一块铠甲鳞片,鲜血穿透肌肤迸溅而出,一股钻心的疼痛涌上神海,被他以无比强大的意志力压下。
黑色的大氅下,是一具滚烫燃烧的金灿符箓甲胄。
千觞总说师兄是一个冲动的人,不计代价的动用“涅槃之力”。
正是这样“冲动”的沉渊,才能支撑起北境的将军府。
而支撑沉渊君的,则是师尊留下来的,如今已深深融入自己血液骨骼里的符箓甲胄。
与白帝一战之后,他的伤势恶化的很严重,已经到了“无药可医”的阶段——涅槃境修行者本就是世上生命力最强大的存在,如果他们的伤势严重到不能“自愈”,那么这世上任何圣山的医师都没有办法。
而这具甲胄,可以让他以透支生命为代价,继续维持着涅槃境的战力。
虽然……已不是巅峰。
但至少还可以挥刀。
甲胄的右肩坎肩位置破碎,但沉渊君的那一刀还是挥了出去。
小无量山的磅礴剑阵,以及重演巅峰的朱密,都被那一刀恢弘的刀光所淹没,陆地破碎,杀机起伏,两座山岭被沉渊君抛在身后,单单是刀意连绵之下的震颤,便将搬山术举起的山岭尽数震碎,如一场沙尘暴向后席卷着炸开——
……
……
盛大的刀光,在山道上斩开了一道百丈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