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焰被这个比喻逗笑了,她咳嗽一声,忽然严肃问道:“郁欢名列执法司少司首,怎么会有这么一出?”
宁奕挑眉道:“正常规矩,先除名,再打入地牢,再严刑审问,少了哪一步都有问题。这个姓庞的拎着一张敕令,二话不说就要郁欢的人头,想来罪状也是列不出来的,这一出就有悖常理。”
徐清焰陷入沉思。
“执法司九位少司首,郁欢位列第一,他的修为境界,却据说是最低的那个。”宁奕眯起双眼,喃喃道:“这世上有一些莽夫,总想着以力破巧,成了就是血赚。不成,大不了贱命一条,丢了便是。”
徐清焰有些明白了。
她看着宁奕,仍然有些不敢置信,道:“你的意思是?”
“郁欢的修行境界我不知道,手段应该是驭火之术,但是这个庞姓持令使者,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九境巅峰。”宁奕面无表情,道:“而且他是炼体之人,近身厮杀,贴身三尺之内,郁大人若是没有什么防身手段,一拳就会被打成肉泥。”
徐清焰听得一个哆嗦。
“我就是好奇一点……”宁奕微微犹豫,道:“敕令不可能伪造,能让庞山如此肆意妄为的,背后另有主使,到底是何方神圣,行事如此大胆。”
念及至此,宁奕眼神里已有三分明悟神色。
不外乎两位。
东境西境。
上一次的青山府邸事件,导致执法司和情报司,内部已经开始了站队,些微的风声传来,据说身为少司首第一人的郁欢,并没有选择任何一方……此次惹祸上身,多半便是因此。
想通了这些,宁奕便再无疑惑。
打定主意,他神念放出,闭目养神。
看一出好戏。
……
……
火蛇缭绕,落在茶舍木地板上,竟然没有将木板点燃,而是围绕庞姓持令使者,上半身悬停,嘶嘶吐着蛇信。
茶舍最深处,布帘被一位红袍男人掀开。
郁欢坐在木质轮椅之上,被两位婢女扶住后背把手,缓缓推出。
红袍男人的神情一片木然,他的面容常年阴鸷,郁郁寡欢。
“庞山?”郁欢坐在轮椅上,他的抬起头来,额前皱纹叠起,灰白头发被木髻穿过,扎成一个丸子形状,这位执法司的少司首,年龄的确有些老了,但应该没有到不能下地走路的地步,只是大红袍下的双腿,缠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看起来干枯宛若两截木柴,看来受过相当严重的伤,才导致如此。
“本座昨日才看的天都执法司名单,并没有你这么一号人物。”他坐在轮椅上,声音平静,徐徐道:“你今日刚入的我司,就来奉命杀我了?”
庞姓持令使者轻声笑了笑,道:“的确是今日入司,匆匆忙忙奉命前来,太多规矩,在下不懂,也不需要懂,只要负责动手便可。其中原因,不多赘述,大人心底有数,怨也怨不了别人。”
果然是站队的事情……
郁欢大人心底轻声叹了口气。
他望向庞山,木然道:“今日之后,你要被诛九族的。”
斗笠男人摇了摇头,露出满口灿烂白齿,道:“大人竟担心在下?”
说完之后,一脚踩下。
四条火蛇,镇压四方,瞬间炸散开来,这一次,不再是刚刚的那副怡然模样,整座茶舍瞬间被点燃,布帘之上,竹楼屋脊,四处火焰缭绕。
火焰嗤然燃烧,这一下引起了惊慌。
立马有人不安分起来。
达到了预期所想的氛围,庞姓持令使者心满意足环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手指轻轻戳了戳隔间,似乎是在数一二三四……片刻之后,庞山微笑道:“各位大人来捧场,庞某感激不尽,诸位都是官场老狐狸,想必从在下踏足此地之时,便知道此行为何。春风茶舍之内,太多‘大人’犹豫不决,如今是时候做出一些决定了。”
庞姓持令使者搬了一张木凳原地坐下,顺手从桌台上拿起一盏茶水,轻柔说道:“喝茶是大雅之事……庞某是个出身南疆的粗人,不懂茶道,只知道打打杀杀。也多亏郁欢大人刚刚提醒,过了今日,在下就要被诛九族,这才猛地想起来,在下生前无亲,身后无人,别说九族,连亲生父母都已经埋在土里腐烂,没什么好挂牵的,若是一不小心,做了什么错事,不过是以命偿还罢了。”
这句话算是提醒。
其中的“出身南疆”这四个字,被庞姓持令使者咬文嚼字,念的极重。
远方走廊尽头的郁欢,与庞姓持令使者形成一条直线。
郁欢背靠石壁,轻柔笑道:“庞先生的亲生父母,难道不是东境韩约?”
庞姓持令使者眯起双眼。
他掌中的瓷盏瞬间破碎。
庞山猛地站起身子,一巴掌拍在柜台之上,整座木质柜台瞬间崩塌,躲在里面的小厮抱头痛哭,不敢去看。
郁欢面无表情说道:“诸位大可放心,今日之后,春风依然在,欢迎各位来喝茶,郁某先前对诸位承诺的,也都依然有效。”
即便有郁欢的这句话,茶舍之中,仍然传来了一道微弱的声音。
“在下祖籍东境拂柳山……庞先生,今日只是碰巧在这里喝茶,无碍吧?”
说话之人,是一个羸弱书生,他揭开帘子,不顾内里同僚愕然的神情,站了出来。
庞山笑了笑,道:“周先生,出了门,便有东境莲华的马车迎接,今日便是我东境的座上贵宾。”
姓周的书生,有些犹豫,望向轮椅上的少司首郁欢。
郁欢挑了挑眉,好笑道:“周大人好骨气,算是我错看了你。”
书生揖了一礼,拿着极低的声音,轻轻道:“天大地大,保命最大,我周听潮上有老,下有小,郁大人不要怪罪。”
郁欢不置可否。
书生小心翼翼迈步前行,顺利离开春风茶舍。
一直提着一口气,生怕哪里会射出暗箭,将这位周先生刺穿后心的庞山,此刻松了一口气,望向郁欢,打趣道:“我还以为郁大人会来一出釜底抽薪。”
郁欢木然说道:“那倒不至于。”
庞山望向茶舍四周,有些失望,道:“就没有其他的明哲之辈了?”
沉默半晌。
他叹了口气道:“那诸位的人头,我庞某就笑纳了。”
第309章 小舍故事多(三)
庞姓持令使者说完这句话后,一巴掌砸下,整座柜台瞬间破碎,四个小厮的头颅,犹如歪瓜裂枣,“砰”的一声碎开。
他的目光慢悠悠投向了那位掌柜。
嘶哑的一声怒吼——
庞山再一次落掌。
血水四溅。
茶舍里恢复了一片死寂。
走廊尽头,扶在轮椅背后的两位婢女,面色苍白。
她们只不过是这座茶舍雇来的下人,在这场风云争斗之中,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事已至此,无路可逃,无路可退。
也无能为力。
她们只能把目光投向自家主人。
郁欢的神情有些痛苦,他缓慢闭上双眼。
四周的火焰,染上了一丝血腥味道。
宁奕想的不错,郁欢他能够坐上执法司大司首的位子,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若是当年没有发生那等“悲剧”,那场“横祸”,他的这双腿便不会断,修行境界也不会一跌再跌。
他只需要一只手,就可以把这个姓庞的九境炼体武夫镇压。
可是如今,他只能在春风茶舍里,由两个婢女推着轮椅来行走……因为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
这些年来,由于身体不便,行走艰难,郁欢已经很少插手朝政琐事。
他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外面人认为他不站队。
是因为他只站自己认为“对”的那一队。
郁欢面无表情道:“东境,会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的。”
他扶住轮椅手把,示意两位婢女退后。
双腿摇摇晃晃,终究是艰难站起身来。
紧紧缠绕在小腿上的绷带,瞬间渗出一大片鲜红。
……
……
春风茶舍内,火焰燃烧。
一片通红。
“郁欢大人,世人敬你,是因你在北境征战之时,曾经带回了一颗妖君头颅,仅仅凭借这等功勋,便可以坐上天都少司首的位子。”庞姓持令使者看着眼前灰白头发的男人,笑道:“如今时不待人,此一时彼一时,英雄暮年,何必挣扎?”
他环顾一圈,笑眯眯道:“其实我倒是想看看,您如此坚持,背后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难道还能比东境琉璃盏的那位更大?”
郁欢神情漠然。
庞山蹲下身子,拎起一片碎裂瓷盏,在手中掂量把玩一二。
下一瞬间,他的眼神陡然森严。
那片碎瓷片在他掌心消失。
空中迸发出一道炽烈的轰鸣,那道碎瓷片滑过音爆之音,擦着郁欢的面颊绽放出一朵血花。
灰白长发的“老人”,重新跌回木椅之上,神情有些颓态。
郁欢的双腿,缠绕着的白色绷带,已经是一片猩红。
好在站起身子的那一瞬,他不顾“那位大人”的叮嘱,坚决念完了自己的印法咒语。
春风茶舍之中,四处有火焰缭绕,此刻不再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