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鬓发摇曳垂落。
扎着丸子头的那根发髻,咔嚓一声断裂,郁欢积攒很久的长发瀑散垂落在肩头两侧,显得他极其狼狈,双手却叠在一起,眼神里迸发出一道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
“结!”
茶舍内布置已久的阵法,此刻开启。
“嗡——”
清澈一声。
庞姓持令使者皱起眉头,“嗖”“嗖”“嗖”“嗖”的四道破空声音,屋脊四角射来四道火焰锁链,来势汹涌,匪夷所思,瞬间缠住他的手腕脚腕,他试着向前踏出一步,脚步高高抬起,猛地踏下,悬在离地一尺,极为“缓慢”的凝滞,无法前进。
四道火焰锁链,瞬间将他的四肢捆缚锁起。
庞山皱起眉头,喝声道:“给我破!”
双手猛地交叉,试图凭借瞬间的爆发力度,挣开火焰锁链。
“哐当”的碰撞声音,火舌交叠,轰然一声,他的衣袂四周开始燃烧起来,炼体者的肌肤极为坚韧,即便如此,此刻也开始泛得猩红,尤其是被火焰锁链贴身铐住的手腕和脚腕,嗤然冒着白烟。
庞山的斗笠瞬间炸开。
他的眼神里带着猩红的愤怒。
四根锁链,连带着一整座茶舍老屋,都被绷得极直。
屋脊上空,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屋板分离声音。
这是何等的巨力?
郁欢眯起双眼,他的心神全都放在那座阵法之上,此刻锁住这个庞姓持令使者,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东境派来的修士,竟然有如此恐怖的蛮力,这具身躯之中,恐怕蛰浅一龙一象之力。
“难道是巨灵宗的修行者?”
灰白长发的老人,发丝枯槁,遮住面容,他的神情相当憔悴,只不过对抗三四个呼吸,他便觉得耗尽浑身心力,从未有过如此艰难的对决。
若是年轻十岁,即便断去双腿,想必也能轻松锁住此人。
拳怕少壮。
奈何老矣。
……
……
“宁奕……”
雅间里的温度缓慢上升,有些高了。
火焰焚烧,门前的布帘已经被烧了起来。
徐清焰雪白的肌肤,泛得通红,她手中攥着帷帽,掌心尽是汗水,咬牙道:“有人死了。”
对于徐清焰来说,刚刚的那一幕,毫无疑问是震撼的。
杀人犹如吃饭喝水。
她无法相信,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所以她望向宁奕。
宁奕闭着双眼,他没有释放出自己的星辉,也没有遮掩血腥气息,他没有试着去隐瞒徐清焰,也没有说谎话去解释。
宁奕平静说道:“你觉得杀人比喝水还简单,很难想象。”
徐清焰艰涩开口,只觉得自己浑身难受,只能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来:“嗯……”
“我之所以还在这里‘看戏’,是因为我不得不‘看戏’。”宁奕叹了口气,道:“本以为这场火烧不到我身上,都说郁欢大人在跌境,未曾想跌得如此厉害,连一位九境炼体武夫都搞不定,怪不得只能隐退在幕后当一家茶馆主人,搞些地下情报的交接……而这个姓庞的,偏偏是从南疆走出来的杀胚,跟着东境琉璃盏背后打杀掳掠,把这一套带到了天都,明明敕令上只想拿郁欢的人头,他却非要多拿几颗,好回去邀功领赏。”
宁奕郁闷道:“郁欢不想站队,老子也不想站队。”
徐清焰抿唇道:“这个姓庞的,是东境的心腹?”
“心腹这个词不恰当,死士差不多。”宁奕瞥了眼脸蛋通红的徐姑娘,发觉这个时候,徐姑娘的面色过于通红的缘故,看上去竟然像是带上了三分娇羞,煞是可人,他压下心猿意马,故作无事的解释道:“郁欢说的不错,今日之后,事成事不成,庞山都要被诛九族,东境应该只是想拿一位死士的命,来杀鸡儆猴,提一个醒。”
“先生与东境有仇。”徐清焰小声提醒道。
宁奕顿了顿,无奈道:“是啊……我杀了庞山,当然可以。但我杀了庞山,等同于帮了郁欢。”
徐清焰有些惘然。
“郁欢不站队,谁知道他背后是不是有了队?”这正是宁奕苦恼的地方,他无奈道:“郁先生要是西境座上贵宾,我帮他杀了人,可不是一件好事。”
徐清焰恍然大悟。
她认真点头道:“你可千万不要帮我哥,我们躲着看戏就好。”
宁奕苦笑道:“这戏哪有这么好看的?”
徐清焰不明所以。
宁奕一只手按在腰间油纸伞上,另外一只手,轻轻拿起帷帽,盖在徐清焰头顶,替她把皂纱整理好,然后拉起香软小手,搭建神桥。
神性流淌,在剑鞘里滚滚如雷,去势逐渐沸腾。
宁奕轻声道:“待会如果要出鞘了,我会捏住你的手,你就闭上双眼。”
他顿了顿,补充道:“除了我,别人的话不要回应。”
徐清焰点了点头,默默在心底背诵两遍,道:“好。记下了。”
做完这一切,宁奕抬起头来。
空气的血腥味,已经传到了仅仅一帘之隔的雅间里,茶水杯具不安分的在桌面跳动震颤。
整间屋楼都在震颤。
走廊尽头的郁欢,神念已经竭尽全力。
他快要镇压不住了。
四根火焰锁链,绷得极直,锁在春风茶舍中间的庞山,仍然在不断加力。
危急关头。
郁欢的一道神念,穿梭在茶舍之中,寻求自己的同僚,来助一份力。
今日在茶舍喝茶的,大多都是朝野新人,很多都是文官,甚至没有修为,遇到此事,只能坐以待毙。
譬如刚刚的“周听潮”……就是其中之一。
寻来寻去,竟然无一人可用!
郁欢几近气郁。
匆忙之间,他忽然眉尖一挑,神念来回“敲门”,竟然发现了自己的茶舍之中,还有一位“陌生客人”。
他的神念穿梭而至,却被剑气抵在门外,看来对方的意念相当强大,至少不弱于自己。
郁欢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他连忙以神念焦急传音道:“先生,既然来此茶舍喝茶,此时何不出手?”
一片死寂,没有回音。
郁欢咬牙道:“先生可是不愿得罪东境?”
那座雅间之内,神念似乎有些动容。
看来正是此意。
灰白长发的执法司少司首,不愿错过这位“神秘高手”的相助,沙哑道:“先生若是今日帮忙,郁某保证先生此生都不会后悔。”
宁奕一只手按住油纸伞,眯起双眼,沙哑传音道:“哦?”
第310章 滴水诛心
“先生若是愿意出手相助,郁某可以保证,先生的身份不会泄露,今日出手之事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郁欢沉声道:“茶舍的幕后大老板……也会将先生奉为座上贵宾。”
宁奕笑了笑。
对于郁欢说的这些,前面部分的承诺,他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放在心上。
郁欢保证自己出手之事不会泄露,这句话其实藏着一些悬机。
到了如今这个时刻,郁欢仍然没有夸下海口泛泛而谈,如果这位“郁大人”张口就来,许下一些不切实际的承诺,宁奕根本就不会考虑出手这种可能性。
他只是保证今日宁奕出手之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却没有保证,东境会放弃对此事的追查。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如今的大隋四境,东境的确是独占鳌头,李白鲸的手掌伸得最远,身旁有一位甘露先生辅佐其侧,行事风格逐渐趋于“丧心病狂”。
譬如今日,竟然派出一位死士,拿着敕令“光明正大”来取执法司第一少司首人头。
这等疯狂之事,都能够做得出来。
自己若真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此时此刻出手搭救,坏了东境好事,不被查到还好,万一被查出来,就算是隔着千里万里,以东境那股誓不罢休的气势,当事人已无可能在天都定居,唯有在四境不断漂泊,一旦被捉到,要被抽筋扒皮,吊到琉璃盏里点天灯。
谁愿意招惹东境?
宁奕对郁欢前面的承诺丝毫不感兴趣。
他更在意的,是这位郁大人背后的神秘人物。
“你口中,茶舍的幕后大老板。”
宁奕一只手按着油纸伞伞柄,淡淡传音。
“那位大老板……是谁?”
这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
天都之中,三司内斗,隐约分成两个大派系,台面上,郁欢不愿意站队,但如今局势在此,不愿意站队之人,背后哪里来的助力?东或者西,哪里都不站,横竖等同于一个“死”字。
没有人会自寻死路。
现在看来,郁欢大人已经快到了死路尽头。
若这位郁大人是西境阵营的棋子,宁奕可不会出面当这个大善人,西境念着宁奕一声好,郁大人摇身一变,到时候找到机会,要摘自己头颅的时候,兴许手段会温和一些,留一具全尸,东境可不会记“这份人情”。
坐在轮椅上,灰白长发,逐渐变得一片雪白的郁欢,大部分的心神,都放在了操纵屋楼内四根火焰锁链的牵扯之中,庞山的身躯不断膨胀,撑破衣物,布条熊熊燃烧,锁链啷当碰撞,发出铮铮怒响,其间已经有破碎痕迹,掺杂着咔嚓咔嚓不堪重负的声音。
老人的神情变得苍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