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升将绢本抢回来:“前辈哪里人氏?”
东篱子思索片刻,又笑了:“休得诳骗老夫,他们要想找几份文书绢本,易如反掌,别说区区一个县尹,就算是司徒之印,也不过是多费一番手脚而已。”
吴升摇头:“爱信不信吧……前辈以前是晋人?和大丹师一样?”
东篱子道:“老夫年少时,便在赵氏边地显露天分,其后遇到老师,走上了这条丹修之路……如今一晃,却已一百多年,小伍——如果你真是伍胜的话,记住老夫一句,修行要趁早,五十岁入不了炼神,将来入炼虚就难了。”
吴升道:“叫你一声前辈,那是敬你丹术了得,略比我强上三分,你还喘上了?竟然以此言语乱我道心?莫不是又想吃药了?跟你说,你这招不好使,晚辈今年二十五,早着呢!”
东篱子略显诧异:“瞧着倒是不像,说是四十五也有人信。如果老夫没有看错,你是卡在破境边缘吧?就算是才二十五,也不要大意,往往有人一卡就是一辈子。”
吴升不悦:“还来?”
东篱子嘿嘿道:“确实老相了些,有空你还是自己炼丹调理一下,若是没有好的丹方,老夫也不会敝帚自珍。”
吴升道:“当真?”
东篱子道:“当真!”
于是吴升诚心请教:“前辈以为,晚辈破境的机缘在哪里?”
东篱子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机缘,这我哪里知道。不说机缘,老夫说的是丹方。”
吴升已经在三论宗耗费了四个多月,其中在老头身上也耽搁了一个多月,终于决定把话挑明,他问道:“既然前辈答应赐晚辈丹方,那就说丹方。我有个好友,如我一般在炼气境徘徊多年,他曾对我言道,有种灵丹名什么一气丹,似乎于破境有效?”
东篱子定定看着吴升,忽然笑了:“原来如此,你是为了九转一气丹而来?”
吴升道:“我替朋友问的,这个九转一气丹需要什么材料?”
东篱子笑吟吟道:“还是先说你这老相之症吧,有一种天相丹,可以易容,你想不想学?服用之后,相貌可以略微变化,有两分不同,却也足矣。”
吴升听得心中一动:“易容?世上还有这种灵丹?”
东篱子道:“老夫研创的灵丹,我这里独一号,天下再无人会。”
“九转一气丹加天相丹,晚辈都要。”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为人不可太贪,此非修行之道。”
“求道就是与天争,不贪心怎么修成大道?必须的!”
“老夫这里只有天相丹,用你的话来说,爱学不学!”
“老前辈莫非想吃药了?”
“你个小王八蛋,以为老夫真怕了你?吃就吃!”
“行,回去给你煎药,谁不吃谁是孙子!”
两人再无对坐闲谈之情,各自愤然起身,下山返回。
一路无话,回到屋子,吴升生了盆火炉进来,给东篱子烘干身体和衣裳,道:“前辈等着,我去煎药。”
“你去啊!小王八蛋!”
“我真去了啊,老贼你可别后悔!”
“但凡你个小王八蛋敢去煎药,一辈子别想从老夫这里换来任何丹方!”
别看嘴硬,最后这一句话暴露了老头的心虚,吴升当即笑了。
想了想,这么僵下去不好,好不容易跟东篱子有了谈心互动,一剂苦药下去,关系又得闹僵,不如先把天相丹的丹方搞到手再说。
有了一,二还会远吗?
“行了,你够狠,晚辈认栽,天相丹就天相丹吧,聊胜于无,拿来。”
“你以为是咸菜米粥?还聊胜于无?这么要能给你吗?”
“老贼,你想反悔?等着,我去煎药!”
“不是……”
“那你想怎样?”
“帮老夫做件事,天相丹的丹方拱手送上,不仅送上,还包教包会!如何?”
“这……你先说来听听。”
第八十九章 蜜
吴升赶在日头落山前下山了,在山下某处密林荒郊中找到了庸直搭建的竹屋。推门进去,只一张床塌、一床被褥,屋子倒是很干净,却简陋之极,吴升不禁心下歉然。
出门转了转,发现门前左侧搭了个简易的火堆,火堆边上竖着两根作为架子的木叉,看着这两根木叉,吴升可以想见,夜晚的篝火旁,庸直一个人孤伶伶的烤着冷饼,就着秋风秋雨下咽,这一幕当真令人揪心。
愧对忠义之士啊!
在林中行了几步,注意到身边一棵树上有道道残印,深及三寸,右侧树干上也有,前方还有,身后也有,必是剑芒的划痕。
真是勤苦用功的良士啊!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冷月挂在空中,投下清冷的凉意。借着月光,吴升追摄着树上一道道剑芒痕迹向林中行去,忽听前方传来人声,循声而去,就见林中一棵树下燃着堆篝火,庸直正趺坐篝火旁,篝火上架着只野兔,已经烤得焦晃流油。
庸直头顶上方垂着一段红绫,红绫上坠着个女子,如同荡秋千一般在他头上翩翩环绕,犹似起舞。
如今已是深秋,夜晚寒意阵阵,这女子却似浑然不知,身着薄透轻纱,半露香肩,锁骨深陷,面容十分美艳。
“郎君这心,好似冷铁,缘何如此无情?”
庸直却不答话,撕下一条兔腿,送入口中咀嚼。
“我的好郎君,相识已有三月,你就应承了小女子吧……”
一道剑芒倏然吐出,向着女子斩去,这女子荡着红绫飘然避开,任这道剑芒在树上划出剑痕。
“下手真个无情……唉……郎君无情,妾却多情,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又是一道剑芒惊起,斩下上方一片叶子,却依旧没有碰到女郎半分。
如此秋夜林中,如此红绫佳人,如此篝火野兔,如此剑意寒芒,这么诡异而又香艳的一幕,吴升忍不了。
“呔,兀那妖孽,莫要欺负我家门客,有什么事,都冲我来!”
荡秋千的薄衫女子瞟了吴升一眼,红绫向林中荡走,吴升冲过去时,已然追之不及,消失得无影无踪。
绕了一圈没追着人,吴升回到篝火旁,接过庸直递来的另一条兔腿:“直大郎,什么情况?别人是红袖添香夜读书,你怎么还整出个红绫秋千夜烤兔来了?亏得我还担心你寂寞沙洲冷,没想到是冷暖有人知啊。你当初怎么劝谏我的?不要沉湎女色,哈?”
庸直翻了个白眼:“大夫,这女子邪性得很,神出鬼没,身法极其诡异,大夫千万小心。”
吴升笑道:“反正远离芒砀山,倒也可以排遣一下寂寞,放心吧直大郎,偶尔为之,可!我是不会向香七娘和小环告状的。”
庸直分辩道:“这女子是看上兔肉了,她想抢下臣的兔肉吃。”
吴升笑了片刻,也不再打趣,问道:“什么来路?”
庸直苦恼道:“这两个多月,尽和她斗法了,也不知从何而来,剑芒加身,却总是最后一刻落空,也不知是什么身法。问她是谁,她也不说。”
吴升头一回见庸直说那么多话,看来他是真有些急了,道:“搞不清楚你就躲啊,搬得远远的不就好了?”
庸直道:“下臣是怕大夫找不到啊。”
好吧,吴升还是有点感动的,连夜和庸直换了住处,赶到山脚另一个方向的野人村里,相距十里之外,也不搭建居所了,叩响拆扉,花费五百个蚁鼻钱,赁了一间屋子,说好住三个月。
倒也不是怕事,这种莫名其妙的“妖孽”还是躲得远一些的好,别误了自己的大事。
安顿好后已是天亮,吴升让庸直去买蜜:“郢都城南市肆有家豆饼坊,要一罐上等蜂蜜,我在这里等着。”
庸直奉令去了,捧着罐蜂蜜交给吴升:“那家豆饼坊就不卖蜜,倒是对面开着家蜜坊,大夫说错了。”
吴升点了点头,接过蜜罐回山。将蜜罐交给东篱子,看着老头屁颠屁颠去调蜜汁,跟在身后道:“前辈如果想传信,大可明说。”
东篱子道:“你是真误会了,我传什么信?传给谁?我那师兄又不禁我下山,我用得着么?老夫记错了店铺而已。”
吴升道:“你既然能下山,为何不自己去买?总之要我办事,就不能拿我当傻子,懂?”
东篱子品尝着蜜汁道:“好蜜……老夫不能去,因为我那师兄不许我吃蜜,若知道我去买蜜,跑不了一通训斥,说不定那家蜜坊也得关张。”
吴升奇道:“不许你吃蜜?这是什么缘故?来,我给你把脉,是不是糖尿病,这还真不能乱吃。”
东篱子道:“什么糖尿病?不要胡说八道。我那师兄怕我炼丹,蜜是许多丹方中必备的材料,对了,告诉你一个小秘密,知道长寿丹么?蜂蜜是其中一种材料!”
吴升问:“怕你炼丹?说来听听?”
东篱子道:“早就跟你说过了,你又不信,老夫那师兄想从老夫这里学丹,老夫偏不教给他,故此禁了老夫气海,让老夫也炼不成丹,老夫宁死也不给他丹方,嘿嘿,就这么硬气!”
蜂蜜吃多了也腻,东篱子吃了小半罐以后终于不吃了:“蜂蜜也同样是天相丹的配方之一,走,去丹房。”
东篱子在丹房中以泥灰演示了一遍炼制天相丹之法,一边演示一边道:“从老夫学丹,就要抛开灵材表象,直指灵材本身的五行灵力,如此方能尽用天下灵材。找不到某种灵材时,便可以他物替换,无需受死物牵绊。好了,你开一炉试试。”
这个道理,吴升原本就懂,他一直便是以此炼丹,故而成本低廉得发指。当下便对照着东篱子的泥灰罗列出灵材清单。
其中有几样灵材,他储物扳指里是有的,但灵材珍稀,他肯定舍不得,而东篱子却也不肯去取私藏了,只好让黄莲代办。
丹论宗库房里应有尽有,倒也不费什么工夫就凑齐了配料。
天相丹属于中品灵丹,吴升炼到第三炉后便大功告成。
两枚金黄色的灵丹躺在丹炉之中,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吴升展示给东篱子:“如何?”
东篱子摇头:“毫无灵性,原本可得中品一等,你只炼出中品二等,虽不能说失败,但这丹,老夫实在不能说你炼成了。”
第九十章 泪光
吴升观摩东篱子以泥灰“炼丹”,然后如法炮制炼就真丹,如果传出去,必然是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可丹成后,却被东篱子批评,说他炼的丹没有灵性。
冤不冤?
吴升觉得不冤。
东篱子之前就告诉过他,炼丹一定要将领悟的道融合进去,换句话说,每一枚灵丹,炼的都是道,如此方有神韵,如此才能出高品质灵丹。
吴升近几年炼丹,习惯了大批量复制,怎么可能在每一枚灵丹中融合所谓的道呢?
先不说他能不能办到,就算能办到,他肯定也不会这么干。乌参丸也好,生骨丹也罢,一炼就是上千枚,每天要开十多炉,哪里有那个工夫去融合什么道?
包括他教导黄莲炼丹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节省步骤、俭省灵材、提高成丹率,和东篱子提倡的炼丹之法完全是南辕北辙,对着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