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尊驾信奉……”面对崇信者,吴升通常是很小心翼翼的。
“天帝东皇。”飞羽道人说话比较直截了当。
吴升肃然起敬:“这个好,这个好啊。”又歉然道:“尊驾既来,我却连尊驾是谁都不知晓,失敬。”
飞羽道人笑了:“奉行实在客气了,大祭酒就是如此,我们这些人都习惯了,不过诸位祭酒对奉行接掌讲法堂,都很期待……”
“暂时代劳,谈不上接掌。”
“奉行由蛮荒起家,入学舍而行走,又由行走而奉行,短短不过十年,我等都很钦佩,也希望能尽快聆听奉行教诲。”
吴升也说不好他是真恭维还是假客套,又或者是不大服气?只能谦虚表示,都是大家抬爱,自己需要努力的还很多,也请飞羽道人指点他应该怎么代劳大祭酒事务。
飞羽道人抽出其中一卷竹简,展开道:“奉行请看,这是祭酒们主授的课业,讲法堂祭酒连上贫道共有八人,士翼传易学,卫谱传琴调棋理,贫道讲太一道,庚申子授医卜星相,王嘉、乐韦、韩凤、陈之公讲授本道。”
吴升看着这份名单,不由心中暗笑,原来当日在肩吾坐忘堂前随陆通闹事的,是以讲法堂祭酒为主力,八位祭酒,后边四位都是当日的知名人物,闹得很大。他们传授的本道,就是本身修行之道的意思,说明这四人的修行之法各有特点,具备很强的参考价值,可供求学者借鉴。
看罢,吴升点头:“原来尊驾修的是太一道,我在百越时曾多与当地部族修士打交道,神巫、灵巫幻化,果然神妙。”
飞羽道人点头:“太一道在边地大行,中原较少,百越的确常出大巫。”
吴升道:“有暇必去听一听尊驾的课业……听说今新郑行走高珮,以前也是讲法堂祭酒,如今少了一位,课业调剂得过来么?”
飞羽道人回答:“一位祭酒讲授一门,也非必听的,不在也无关紧要。前些年祭酒最多时有十七位,如老聃、孔丘之辈也曾在我学宫讲学。奉行若有合适人选,也可荐来试讲,最终是走是留,奉行与大祭酒商定便是。”
吴升很感兴趣:“老聃?孔丘?他们为何离开了?”
飞羽道人佩服道:“老聃的课业很受欢迎,于修行大有裨益,怎么说呢,包容贯通,无所不有,引人深思。但有一天,他忽然就离开了,只说要去雒都阅览典籍,挽留不下。后来听说在雒都做了守藏史,倒也得其所愿,也不知现今如何了。至于孔丘,他那一套功业心太重,适合讲与诸侯,学宫中多是修行之辈,听者寥寥,他自觉无趣,便走了。”
“都是什么修为?”
“老聃走时,炼神巅峰,但听说他隐藏了修为,也不知真假。至于孔丘,普通炼神尔,最近听说他在鲁国,已入资深炼神境。”
和飞羽道人又聊了一会儿老聃和孔丘,充分满足了自己好奇心,这才重新转回正题,毕竟这个世界与吴升的认知不同,此时的两位奇人,也尚未达到自己所认知的高度,因此也就不再关注。
他关注的是陆通留给他的两个任务:
其一是考核八位祭酒的传道授业是否合格,简单来说,就是每季评定个优、中、平来,依据评定情况发放奖次,或定去留。
其二是为陆通代课,陆通这个大祭酒主讲各家仙神之道,说白了就是神仙概论,这门课业需要吴升代讲。考虑到吴升对此并不是很专业、很擅长,飞羽道人还将有关资料给带了过来,请吴升阅览。
飞羽最后道:“若是奉行觉得为难,大祭酒也说了,请奉行讲述自己的求道之路也可,奉行修行进境极速,或可令他人触类旁通。”
第十八章 草堂
这几日,吴升一直埋头翻阅竹简,这一堆一堆的竹简,都是学宫几百年沉淀下来的瑰宝,大部分是前人著述,小部分则是陆通自己的专著。
前人著述中,有《东皇太一道》、风雨雷电《四师录》、《祝融之火》、日神《东君传》、月仙《嫦娥传》、风伯《飞廉考》、《云中君》、《地神谱》、《湘君雅赋》、《河伯》等等。
陆通的著述也有不少,分别是《湘夫人》、《洛嫔考》、《天神形夭》、《姑射山仙人传》,最后一部,则是尚未修订完成的《禹王》。
吴升寻找了半天,居然没有盘古、女娲这等大神,不由琢磨起来,一时兴起,提笔构思起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
“昔二仪未分,瞑涬鸿蒙,未有成形,天地日月未具,状如鸡子,混沌玄黄,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
用了没半天,千字大章洋洋洒洒而成,自觉文采斐然,读之唇齿留香,暗道莫非境界提升,连文化水平也跟着涨了么?
文虽写成,却无法宣讲,也无法公之于众,这只能是他在禹王洞府中闭关所悟,是一种幻觉,画面残缺,多以猜测为补充,没有丝毫实证,殊为可惜。
不过转念一想,学宫确认的神衹已经够多了,自己再树立一个创世大神出来,岂不是自寻烦恼?虽说世人信奉多神,盘古的出世不会影响禹王被信众们信奉,但作为创世大神,地位肯定超越禹王,崇信之力说不定就要被分润许多。
也罢,此文就作为自己的猜想,留与学宫研究,自己还是老老实实讲禹王吧。
既然要专心讲禹王,自是要备课的,文字和内容方面没什么可备的,都在吴升心里,需要的是一些辅助教具。他专程来了一趟寿春,逼着万涛夜以继日作了十余幅画,又拿着这些画作前往丹师殿,和桑田无探讨多日,这才准备妥当。
转过天来,轮到陆通的课了,吴升来到南院东北的那座草堂,此时已经人满为患。
草堂由八根大柱撑起,阔六丈、纵深九丈,立柱未雕、梁柱不饰,顶覆茅草,故称草堂。听说是陆通为祭酒之后,嫌那些讲法楼太过精雕细琢,风格豪奢,无上古之意,与他要讲的上古仙神传承渊源之风相悖,因此另择地而建此草堂,只留古朴之风。
草堂是开放式的,四面通透,没有墙壁,真正与外间分隔开的,是一圈茂密的竹林,吴升很喜欢这种方式,顿觉高大上了许多。
新任奉行讲法传道,前来捧场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好奇,想看一看这位据说因发现禹王洞府而得了机缘,由此闭关破境的幸运儿。
草堂中原本预设的两百席已经坐满,因为人多,外间又加了三圈,足足进来三百余人。
飞羽道人将他迎入,道:“听闻奉行传道,众皆奔走相告,以至南院之中,连草堂都容不下了,如此盛况,近年少见。”
吴升叹道:“这是将我架在火上烤啊,若讲的不好,恐遭天下讥笑。”
入得草堂,登上讲坛,于半人高的台子上入座,堂下几百双眼睛齐刷刷转了过来,顿时肃穆。
飞羽道人唱诺:“恭请孙奉行登台讲法!”
顿时,台下数百人齐刷刷拜倒。
吴升在上方扫了几眼,台下拜伏者各显其态,有的恭恭敬敬,于蒲团之上全身拜伏,额头触地,诚心求教;有的躬身一半,眼珠子却偷偷上瞄,满是好奇;有的头虽低下,却瞻前顾后,四处观望;有的敷衍应付,草草了事,还不忘和身边之人交头接耳。
今日草堂,吴升既是传法,也是布道,下方之人,好奇者居多,虔心受教者为少,所以第一步便是要将其中那些只来凑个热闹,甚至存心捣乱者驱除出去,以免他们影响布道氛围。
当然也不能硬驱除,毫无必要的得罪人,这种事吴升是不干的。
“诸位,孙某不胜惶恐,受大祭酒之托,临时代授几堂课业。诸位皆知,孙某不久之前还在扬州,与诸位同境,可谓同道中人,诸位之中有许多人,修为比孙某深厚,道术比孙某精湛,斗法之间,甚至堪为孙某之师,所以真要说起来,孙某不敢授业,唯小心翼翼,与诸位同道切磋,初登讲坛,至今两股战战,望诸位莫要笑话。”
一番谦虚,顿时引来一片笑声。
“孙奉行莫要自谦了,君已入虚,乃我等前辈,便请前辈多多指教吧。”
“孙奉行,开讲吧,莫要耽搁了时辰。”
“何必那么不自信?奉行就是奉行,无话可说,请奉行开讲。”
“没错,我等齐聚于此,洗耳恭听奉行微言大义!”
“我倒要听听,孙奉行是如何发现洞府后便立刻破境的,当真邪门!”
“哎,你说孙奉行斗法不行,他都承认了。”
“嘘,小声些,回头专门拿你开刀。”
“我怕他?当日若非我等相救,他说不定早就被开革出山了,哪里有机缘破境?”
“或许在第四峰上破境也说不定呢?哈哈!”
下方的议论声越来越没样子,虽说孙五曾因“五行走勾连”事件而为学宫众修士瞩目的焦点,甚至隐隐有几分“英雄”的意味,但忽然有一日破境入虚,成了高人一等的奉行,总会有一些人心里不太平衡,酸言酸语不免就冒了出来。
飞羽道人听得不对劲,正要肃正堂纪,却见吴升冲他压了压手,示意无事。
吴升微笑着,也不管下面如何议论,就在坛台上开讲,讲的却非禹王神迹,而是禹王的平生经历。
他从禹的出生说起,讲到他平日如何待人处事,如何赢得声誉,重点放在治水之上,讲述了他三过家门而不入,改革治水办法,由堵而疏,经十三年艰苦努力,终于治得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故事。
讲述的内容,全都是他如何用心为民之上,一点都不仙,一点都不神,甚至一点都不修行。听得堂上一片嗡嗡私语。
大家是来听如何修行的,想要通过仙神的神威感悟道法,吴升这么讲了半个多时辰,不免令人昏昏欲睡,听者就这么慢慢流走。
从三百人而二百人,再由二百人而一百人,最后连一百人都不到了。
旁边的飞羽道人干着急:奉行,您这么传法可不太对路子啊!
第十九章 简略版灵丹
草堂中人越来越少,那些走的人,绝大多数都是之前行礼不恭者,他们本就是来凑个热闹,又或是只凭好奇而来,并无真正求学之心,此刻听得无趣,也就不耐烦听下去了。
飞羽道人很是无奈,他们八大祭酒都受了陆通叮嘱,要为吴升捧场,故此齐聚草堂,来为吴升压阵。但学宫崇尚自由听法,说白了,所有课业都是选修课,所有修士都是选修生,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腿都长在自己身上,八位祭酒虽有为师之严,却无约束之权,只能干瞪眼。
几位祭酒大失所望,各自暗叹,飞羽道人心想,不会又是个孔丘吧?
吴升也不以为意,依旧以平平淡淡的语调讲述禹王平平淡淡的帝王生涯,依旧没有任何仙迹神通,继续任由听讲者慢慢流失。
一个时辰之后,吴升终于结束了枯冗的讲述,道:“歇上半个时辰,午后继续。”
此时,草堂之中仅剩七十余人。
飞羽携众祭酒迎了上来,想要劝吴升改一改,却又不知该从何劝起。
这毕竟是入虚的奉行啊,忠言逆耳能听得进?
“讲得还行么?”吴升毫不知耻,反而恬着脸求赞,令八位祭酒很是无语。
飞羽斟酌道:“嗯,奉行头一次讲法,很不错了……”
王嘉却没飞羽那么瞻前顾后,说起来,他比飞羽更急,当初去肩吾的坐忘堂闹事,他可是振臂高呼的领袖之一,为了鼓动别人跟随自己,他可没少替吴升吹捧,今天能来那么多人听讲,其中可没少了他的鼓动,如今讲成这么个样子,可不是打自己的脸?
他直接表露不满:
“奉行,辰时,堂上慕名而来者三百余,可谓应者云集,午时,十中已去七、八,吾未闻讲法如此不错者!”
飞羽道人冲他使了个眼色——王祭酒,要不要那么耿直?
乐韦、韩凤伸手去拽王嘉衣袖:“王兄,奉行是第一次嘛……”
“贤弟,慎言,慎言啊……”
王嘉才不管这些,一巴掌拍开乐韦在自己胸膛上抚摸的手,一屁股撅开韩凤凑过来的屁股,依旧对着吴升开火:“禹王之道若再这么讲,必将式微,奉行不可不察!”
吴升诚恳请教:“依王祭酒的意思,应该怎么讲?”
王嘉道:“过去大祭酒在时,讲天神形夭,便论其巨斧斩山、头颅藏于虚空、掌控虚实之真义;讲姑射山仙人,便述其道,如何吸风饮露收纳天地灵力,如何乘云气以上升、御飞龙而游乎四海,其余诸仙莫不如此。仙神之道,终究要照应现世,仙法神术虽无法模仿,总有可以参照之处,于自身修行总有裨益。大祭酒所言,合其所思所解,人皆知其或非正解、或为谬误,但总归是一家之言,暗合入虚之法。今奉行所述,尽为世间烟尘,哪里有修行之方?又该如何听之?”
这番话可谓肺腑之言了,吴升很是感动:“王祭酒之言,实乃正理,也罢,我午后尝试一番。”
建言被孙奉行采纳,王嘉稍微松了口气,见这位孙奉行倒也有几分肚量,于是道:“既如此,嘉再游说同学,请他们再听。”
吴升摇头:“我之意,愿听则来,不听则去,我道只传有缘,王祭酒、诸位祭酒,万万不可勉强,顺其自然就是。”
吴升只传有缘,于是令午后入草堂者更少,一个中午过去,原本还有七、八十人的草堂,零零散散坐着二十四人,余者皆不再来。再加上八位祭酒,统共还有三十二人。
他毫不介意,反而满是欣喜,除八位祭酒,这二十四人都是上午认真聆听、认真思索之辈,下午果然来了。真正要发展布道核心,一开始当然要去芜存菁,这剩下不到一成的人,就是很有可能发展成功的对象。
现在可以珍惜了。
吴升招呼:“坐于后方的那两位道友,请上前,下午的课业,需要近一些,至我身前三丈之内,感受才能更深……飞羽祭酒、王祭酒,诸位祭酒,也请上前。”
三十二人都来到吴升讲坛之前,端端正正坐好,吴升道:“上午已述禹王生平,重点以事为主。午后,我将引领诸位,一同感受上古三代之真义。”
感受?众人不禁愕然,孙奉行是什么意思?
说罢,吴升口中一张,吐出一枚灵丹滴溜溜转于掌心:“诸位皆知,孙某丹师出身,长于炼丹、短于口舌,且上古三代之际,许多事亦非言语可以备述,故此将我于闭关破境之像,以炼丹之法藏于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