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升也不说话,任他们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没看出什么花来。
苌弘憋了良久,终于憋出一句:“人家看得起你,托你打理事务,你还让人家写手书,哪里有这么干的?”
吴升叹了口气:“抱歉了苌子,这是孙某的职业习惯,孙某以前行走扬州时查案就注重实证凭据,当了学宫专责查案的奉行后,更加谨慎,行事同样要留凭据。罗奉行和陆祭酒托我以重任,这当然是孙某的荣幸,但权责自当提前分清,否则将来扯皮的时候,不免伤了和气。”
苌弘想要反驳,但这八个字极其清楚,将他所有的反驳都打了下去,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连叔和季咸同样如此,连叔倒是动了点心思,想要否决手书托付议决这种形式,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么做恐怕不会得到大多数奉行的同意——今日否决了罗凌甫和陆通的手书,也就意味着明日自己的手书也会被否决,将来诸位学士的手书又当如何处置?
辰子的脸色却顺畅了许多,微微向吴升点了点头。
议事之前,桑田无就告诉吴升,辰子是有可能争取的,因为当日师兄弟同门和解的一幕,似乎让他很是感动,据桑田无所知,辰子曾经也有一个师弟,而且似乎也有相同的遭遇,只是结果并不相同。因此,吴升对辰子的心态其实是有所了解的,这或许是一种极为矛盾的心态吧。
最终,议事的结果是六比四,燕伯侨将把这一结果报知诸位学士,如无特殊情况,东篱子事实上已经成为学宫又一位奉行了。
他就等候在文实堂的后院的花园中,静静的看着园中几朵盛开的鲜花。
文实堂门下士来到他的面前,躬身道:“东篱奉行,诸位奉行正在堂上等候。”
东篱子身子微微一震,抬头看向那门下士,一时间有些失神。
那门下士再次提醒:“东篱奉行,诸位奉行正在等候,请随我来。”
东篱子的目光越过那门下士,看向上方天际,只见白云悠悠,片刻之后才恍过神来,起身,跟着对方穿过后院,步入正堂。
苌弘已经提前离去,剩下的七人都在堂中等候,燕伯侨起身相迎:“经诸位奉行商议,已推举你为学宫奉行,东篱奉行,请坐。”
东篱子微微躬身,又向其余奉行一一拱手,落座于吴升上首。
按照规矩,他是后来的奉行,应当坐于吴升下首,但吴升自承年轻,还是请他坐到了前面。
堂上一时间有些沉默,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燕伯侨咳了两声,终于打破沉默:“东篱奉行,今后你便是学宫奉行了,应当担负起奉行之责。原本依照规矩,孙奉行专司查案之责,该由你接任,但一来孙奉行擅于查案,且他也是接手没有多久,骤然换之,恐有不妥;二来东篱奉行乃丹宗高师,于丹道一途有极深的造诣,这一点,几位学士都是认可的。故此,孙奉行之意,想将丹师殿的职司交卸出来,请东篱奉行接掌,不知东篱奉行意下如何?”
第七十九章 一步一步走
执掌丹师殿,原为桑田无的职司,桑田无升学士后,便将这一摊交给吴升,没有让他人染指,毕竟当时如果指定丹师殿中某位丹师——比如丹师阳皋,此刻再拿回来就难了。
阳皋虽然没有入虚,也是天下有名的丹师,先让人家执掌丹师殿,高兴了没几天又撤下来,此非待人之道,所有人都不会同意。
如今倒是刚刚好,吴升身上职司太多,交卸一个出来是给他减负,且东篱子是桑田无同门师弟,丹道上的造诣同样无可质疑,执掌丹师殿顺理成章。
东篱子也没有谦虚,这是桑田无和吴升给他努力争来的,他没有谦虚的资格,于是点头应道:“若是旁的,我也不知该当如何,既然是执掌丹师殿,我这里心里还算有些底,定不辜负诸位同道厚意,多谢大奉行关照。”
议事终于结束,燕伯侨笑呵呵嘱咐吴升:“丹师殿的职司就请孙奉行妥为交接吧。”
盘师和农丘都过来和东篱子交谈了几句,他们都很好奇,这位被关在第四峰大牢中十多年的前学宫重犯会是个什么性子。
但东篱子交谈时温和谦逊,除了有点沉默木讷外,相处起来竟然感觉还不错。
辰子等了一会儿,待盘师和农丘离去后,这才向着东篱子拱手,想说什么却又还是一句没说。东篱子也没说,躬身回礼,目视辰子离去。
连叔和季咸出门后,从一众聚集等候的学宫修士中穿出,回首望时,文实堂前又被堵得水泄不通,上百人挤在那里,准备一睹东篱子风采,不由各自摇了摇头。
季咸问:“苌子呢?”
连叔道:“他去找壶学士了。”
季咸问:“从未听说学士们将奉行议事的结果推翻。”
连叔道:“试试吧,不试一试谁知道?”
季咸点了点头,忽道:“孙五今日……不太一样……”
连叔想了想,道:“似乎修为大进了。他一向和大丹师交情极好,很得大丹师看重,或许大丹师合道,也给了他莫大的好处,你看他在推举东篱子一事上不遗余力便知。”
季咸默然,缓缓点头。
文实堂外猛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喧哗,两人回头看去,却是吴升陪着东篱子出来后,围在文实堂外的学宫修士们在轰然叫好,都盛赞诸位奉行办了件大好事,成就了一段学宫佳话,人人恭贺东篱子荣升奉行,丹师殿多了一位好话事人,一时间竟有些东篱不出、奈苍生何的意思。
至于那些不恭贺的,要么被拖到讲法堂谈心,要么被约到登云台切磋道法去了。
搞得东篱子也有些好奇,喃喃道:“老夫那么有名吗?”
吴升大笑,陪着东篱子前往仙都山第一峰。
“这就是第一峰,入山的门户,东边是我的龙虎堂,北边是执役堂,是罗凌甫管,他出海没有回来,委托给我管……南边这片就是丹师殿了,以后这里就是您老的地盘,咱们两边挨得近,方便!走,我带您进去串门,还记得以前说过的阳皋吗?现在是你的人了,跟你混……”
望着前面山坡上几座的雄壮的殿堂和廊房,东篱子停下了脚步,默默打量着。
吴升就在这里介绍:“里头最高那座大殿是你的,殿中有乾坤三斗炉,那可是至宝,我用过几回,是真不错!火种是直通仙都山底的阳炎真火,您一定喜欢……”
“为什么说是我弟子?”
“丹炉和火都归你……啊?”
“为什么跟我师兄说,你是我弟子?”
“啊,这个啊……”吴升笑了笑:“天地内丹法是您老传授的嘛,还有很多丹方……怎么?您老不想认账?再说了,当日师伯忽然出现,您老是没见过他那样子,真狠啊……如果我否认的话,我怕他杀了我啊。怎么?嫌我资质鲁钝,不想收我?晚啦!”
东篱子道:“你如今的修为,老夫哪里敢做你老师?”
吴升摆了摆手:“话不能这么说,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拍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做弟子的修行大进,超过了老师,难道就叫不得一声老师了?师伯修为超过了当年的宋师祖,他骄傲了吗?他有不认老师吗?这件事已经是既定事实了,不要在意,当然,咱们得先说好了,丹论宗归您的那份,等您老百年之后是我的。”
东篱子不由笑了:“兔崽子……”笑罢又怔怔望着对面的丹师殿,以及丹师殿后面绵延的仙都山群峰,摇头道:“这是真没想到,老夫本以为,将在那三丈方圆的洞中了却残生,没想到还能有今日……而且还成了学宫奉行,这真是……”
吴升也感叹:“这叫世事难料,当初我也没想到。”
东篱子道:“我误会了师兄六十年啊,这几日中夜惊醒,惭愧到无地自容。”
吴升道:“想通了就好,犹未晚也。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踏踏实实一步一步走,只要每天都在向前走,总有一天能抵达彼岸。走吧,去您老的地盘看看。”
东篱子正式就任丹师殿奉行,履任之时,十分顺利,丹师殿十余丹师,鲜有不服者。身为丹师,最看重的当然是丹道,相互之间比的也是这个,东篱子早年就以丹道天才而名动天下,阳皋也曾败在他收下,输得心服口服,此刻自是没有二话。
何况还有桑田无和吴升力挺,本人又是炼虚高修,方方面面都没得挑,唯有听令而已。
没过两天,桑田无启程前往雒都,壶丘、雨天师、于奚和燕伯侨陪同前往,此时的仙都山,忽然间没有了合道坐镇,吴升头上的压力顿时为之一轻。
众合道前脚刚走,吴升后脚就到了第六峰,雨天师和王卜属于两个极端,王卜终日不回学宫,四处浪荡,雨天师则喜好宅在山上,没有特别重要的大事,几乎从不离山。于吴升而言,这个时机足足等了三年。
第六峰属于雨天师,当然也有大阵守护,尤其是她离去之后更是会开启运转,等闲之人难得进去。
吴升有很多种办法进去,但最好的办法,还是堂而皇之的来到山下,大大方方叫开山门。
他向出来应门的一位女修道:“我是孙五,前几日有贵峰梅三娘往执役堂领受罚役,我正为此而来。”
那女修忙道:“是我家天师处的罚役,天师昨日刚去雒都,不在山上,孙奉行想必知道的。”
孙五微笑道:“我当然知道,只是前几日有些忙,尚未来得及给梅三娘定下役期,她又语焉不详,故此特地过来问询一番。不用雨天师出面,我进去问几个人、问几句话便可。”
第八十章 人如旧
梅三娘是雨天师的门下侍者,炼神境修士,因故被雨天师罚役,前往执役堂报到。所谓的“故”也语焉不详,含糊其辞。
因此,处理执役堂日常事务的愚生无法量刑,就报到了吴升这里——也只有炼虚境奉行,对这些不愿配合的合道门下修士有一定威慑力。
吴升却没有当场处以役期,而是先让梅三娘先去山陵巡查,等自己有空的时候了解了情况再说。今日正是有空的时候,所以前来拜访。
身为炼虚奉行,又是职司当管,那门下女修自然恭迎吴升入内,来山麓下的客堂。
在客堂前,吴升举目望山,看着山中一处处飞瀑流泉、悠然憩息的梅花鹿,不由感叹道:“入学宫这几年,还是头一次来第六峰,景色果然秀美,好一派人间仙境。是我之过啊,以后当常来拜望雨天师才是。”
没有得到女修的回应,吴升也不觉尴尬,指着山上问:“那片有鹿隐没之处,是什么园子?”
“那是鹿园。”
“啊,原来如此……那边呢?有三五飞瀑流转之处……”
“那是瀑灵泉。”
“哦……那边呢?有雾笼罩,犹如天上玉带。”
“那是落英峡。”
“落英峡?”
“是天师门下闭关之地。”
“为何不去第七峰闭关?那里可是我仙都山灵力最盛之处。”
“天师门下,精修符道,灵力过盛,修行时倒是贪了便宜,斗法时却要吃大亏。”
“原来如此……不知谁在闭关?”
“小师妹。”
吴升点了点头,抚掌道:“第六峰果然绝美!”说罢,自顾自入堂落座。
“雨天师罚梅三娘苦役,却没有给出错由,询问梅三娘,也不知她有何难言之隐,怎么问都不说。这就令人为难了,罚役短则三月,长则三年又三年,相差极大,我该如何处置?”
“这……具体何故我也不知。”
吴升有些意外,看着那女修的神情,似乎还真是不知道,这还真是天助我也!
“我们处置犯了过错的学宫修士,不是为了处罚而处罚,是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要本着为他人负责、为过错负责的原则来处罚,绝不可草率轻慢,这是我为奉行所遵循的底线。”
“奉行说得是。”
“既然如此,还请告知我,山上谁知道此事?若你也不知,便请将与梅三娘交好的几位请过来,我问上几句。”
“这……”
“我无他意,此来也非审问,只是简单问话,打探一下实情,也好给梅三娘定下罚役之期。不强迫,自愿前来。”
那女修终于还是答应了:“那好吧,请奉行稍待……对了,敢问奉行,是否可以给三娘定得轻一些?她为何受罚,我的确不知,但她是好人,可好可好的人。”
吴升微笑道:“你放心,雨天师门下,皆为学宫杰出的才俊,哪里会犯什么大错,我这里也会特意关照的,只是要先了解之后才能决定,你说是不是?”
女修很是感激,给吴升奉茶之后连忙出去了。
听说是奉行上门了解梅三娘犯错之事,雨天师门下这些莺莺燕燕都赶了过来,谈了半天,竟然就没人知道是为什么,却又都力证梅三娘的好,恳请孙奉行从优厚待。
吴升也很感慨,雨天师鲜少出门,她这些门下女修也都一个个宅在山中,感觉很是单纯善良啊,你们都在夸梅三娘的好,却又置处罚她的雨天师于何地?
微笑着将一干人挨个打发走,着实费了不少口舌,吴升见后续再没有人了,于是啜着茶问:“没有了么?”
那女修摇头道:“没了。”
吴升叹了口气:“大伙儿初心是好的,但说实话,用处不是很大,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搞明白,梅三娘究竟是为了什么被罚。山中还有别人么?你再想想?哪怕是和梅三娘交情不笃的,也可以请过来嘛,放心,要相信我的判断,就事论事,我定然不会因为旁人说了她的坏话,就偏听偏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