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道:“其错在我。”
就算杀错了人,也肯定不能回去,吴升再次拒绝:“城中森然,已非动手之机。”
吴升的拒绝,令屋中气氛再次冷了下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受到一股凛冽的杀意。
气氛有些紧张,三人皆沉默不语,良久,渔夫忽问:“听说先生受了重伤?”
一句问出,吴升似乎看见油灯上的灯焰轻轻一跳,他一颗心也随着灯焰跳了一下。
这个问题,如果回答得不好,恐怕今日就难以过关了。不管是眼前的渔夫还是门口的壮汉,都不是自己能应付得了的,吴升感觉心快跳出了胸口。
镇定,镇定!
吴升强迫自己镇定:“孙介子从旁偷袭,令我几乎难以得手。为杀昭奢,不得不弃了碧玉剑,如今剑也丢了,身上更是重伤难愈,连行路都难。尔等要不要替我验伤?”
话说完,屋中沉寂下来,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良久,渔夫再次躬身:“我有灵丹相助,能生肌肉骨,七日之内当可复原如初。恳请先生再次出手,有何所求,我等必竭尽全力。”
说罢,渔夫取来一个锦盒,盒中有粒青色的丹丸:“此乃生元丹,圣手文挚所炼,足下服用之后,最多七日便可复原如初。”
文挚本是齐国丹修,曾以灵丹治好了齐国国君的不治之症,也因出言无忌而惹怒了齐君,被捉起来送入丹炉炼化,一直炼了三日未死,也不知是依仗的什么办法。
炼丹很讲天赋,不是随便一个修士就能炼丹的,故此丹师极少,何况是一位成名的丹师。稷下学宫因此发话,齐君才不得不饶了他一命,文挚也就离开了齐国,迁入楚国郢都。
这位丹修非常出名,就连曾经的吴升这位常住偏僻之地的刺客都听说过,眼前的小木匣中,甚至有文挚本人签名手书的一片木简,简单写着两句灵丹的用法,看来是真品无疑。
自家知道自家事,生元丹肯定无法帮吴升“生”出一个气海,因此对吴升无用。
当下摆了摆手:“果然是好东西,只是无功不受禄,就不必了。”
渔夫凝视吴升,吴升心跳加速,面上却不露声色,以浅笑回应。
对视良久,渔夫躬身再拜,前额触地,施以大礼:“我等还有厚报。”
吴升依旧摇头:“杀错了人,是你们的错,不是我的错。昭元已然惊觉,难觅良机。我虽不惧,却也不愿送死。”
说罢起身,径直来到门口,那壮汉却没让开出路,只是将怀中的长剑出鞘,双手托于眉间,躬身道:“我等不愿为亡国之人,先生若不答允,请自昭尸身上越过。”
吴升皱眉:“你想求死?”
那壮汉瞪着吴升,慨然道:“为国岂敢惜身!”
渔夫也道:“非只小昭,我等随时随地皆可死!”
偌大一条汉子,跪坐着都能高及自己胸口,却叫小昭,这种反差让他有些恍惚——小昭不应该是这样的。
此刻不是纠结名姓之时,吴升盯着小昭的眼睛,缓缓道:“自我束发习剑,已杀七十二人,记得当年初为刺客,杀一人只收三百钱。尔等可知,我现在杀人,最低收多少么?最低一金,低于一金之人,我不杀,更不免费杀人。”
顿了顿,轻声道:“我不希望今日破例!”
说完,直接从小昭身边迈了过去,走出木屋。
忽听“呛啷”一声,小昭拔剑了。
吴升心下一紧,顿住身形,也不回头:“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赠。”
渔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请讲。”
吴升语出肺腑,诚恳奉劝:“虎方之亡,岂在一人?就算杀了昭元又能如何?能让正在围城的楚军撤兵?天下纷扰,国战不休,此为大争之势,岂是尔等之力可以挽回?我料旬月之内,虎方必亡。若想复国,可往奔齐,齐国强盛,未尝不能会盟天下,为尔等主持一个公道?言尽于此,如何选择,尔等好自为之。”
渔夫和小昭各自跪坐,一动不动,就这么看着吴升走远。
一直走出去很远,等到走进纪山东口之后,吴升才敢回头,确定他们没有追上来,脚下忽然一软,差点没站稳。
稍微缓了缓劲,吴升加快脚步赶路,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干脆撒开脚丫子跑了起来,五六里长的山口,没过多久就跑到尽头,前方豁然开朗。
吴升感到体力透支,于是离开大路,寻了个隐秘的角落歇宿,休息一晚,继续前行。
见到荆水时,也不敢去乱石渡口了,而是找了两棵倒塌的小树,用藤蔓绑牢,抱着凫过对岸。
云梦泽很大,包括了围绕云梦大湖的山林沼泽,纵横八百里,吴升隐居之处,在天门山中。一路餐风露宿,过了必经之地的章华台时,身上的衣裳已经不成样子,草鞋也只剩了一半,看上去极为狼狈,如乞儿一般。
在天门山下,吴升打起了万分小心,他的小心没有错,在入山的西口处,果然见到了巡山的楚国卫士。
虽是早有所料,但真正见证了,还是忍不住着急。
这不是耽误事么!
第六章 云梦泽
吴升没敢继续前行,而是很快退了下来,在一处山岩下考虑行止。
目前的状况,存在很多不确定。
那个叫金无幻的家伙是否还活着?
他是否还记得十年前的约定并且信守然诺?
他是不是这个冬天过来?之前来过么?亦或会等到隆冬时节甚至冬去春来?
该死,当年的自己要是对他提出的约期认真一点就好了,至少能把时间定得准确一些。
太多的不确定让吴升心乱如麻,他干脆围着天门山转了起来,在几条山道外守株待兔。就他现在的模样,再加上修为尽失,只要不往山里走,被楚军发现也没什么太大的危险。
好在回到了自家门前,对这片山林很熟悉,在哪里可以采集到足够的浆果,在哪里架设捕猎陷阱,他都了若指掌,因此倒也饿不死。
当天门山上雪花飞舞的时候,吴升已经在山下守候了一个多月,而这一天,楚军开始撤离了。
上百名楚军沿着山道下来,其中夹杂着十余名佩剑修士,如此阵容还是相当奢华的,也说明楚国是真心想要抓住他。
吴升躲在远处的岩石下避雪,偷偷看着他们踏雪离去,直到旌旗淹没在雪天之中,这才松了口气。
当晚,吴升依旧不敢上山,而是去了近几日常居的山洞,踏实的点燃篝火,吃了顿热腾腾的烤兔肉,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时,雪花依旧飘洒,吴升将身上穿戴的几张兔皮用绳子紧了紧,然后捡了根树枝做手杖,沿着山道上山。翻过两座山坳,沿着一条小溪折向山北,前方就是翠云谷。他没敢立刻进去,而是爬上了东边的山顶,在一处露台边,借着山石的遮护向下望去。
山坡上,一圈柴篱,两间茅屋,这便是他的家。
但谨慎起见,他不打算回家,准备在这里蹲守那个叫金无幻的家伙。山顶视线很开阔,只要金无幻出现,会看得非常清楚。
唯一的问题,就是缺乏食物。他不敢去打猎,担心错过了金无幻的到来。
过了两天,吴升将前些天打猎得来的兔肉吃光,便开始考虑粮食问题了。
记得离家的时候,屋中存有半缸粮食,房梁上也吊着肉脯,这让吴升越想越慌,慌得跟猫爪子挠在心上一般。
虽说这些吃食被楚军祸害掉的可能性极大,但万一有残留呢?另外,天气也越发冷了,曾经的自己不畏寒冷,可现在修为全失,有点挡不住寒风。
但凡有了念想,饥饿感就很难顶住了,到了第三天午后,吴升决定忍到夜晚时分回家转转。
眼看着天色一分一分变暗,当弯月挂在天上,照得雪地微微泛白之时,吴升长出了口气,他觉得这是自己渡过最漫长的一天。
刚要起身,却见山坡下一道身影不知从何处出现,掠过雪地,飘入自家正屋之中!
莫不是金无幻那厮?
吴升瞪大了眼睛望去,那身影进入房中后,待了很久都没出来,于是他连忙下山,下到一半时躲在树后,这里离茅屋近了不少,可以看得更清楚,但茅屋一片寂静,也没有光亮透出。
会不会是金无幻?要不要过去见面?
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吴升一时间犹疑不定。
正在这时,刚才进屋的人出来了,他身边还跟出来另外一人,原来这三天里,屋中一直有人!
只见两人拱手道别,一人踏雪而去,另一人则返回茅屋,隐没在黑暗中。
吴升半倚在树后,一颗心砰砰乱跳。
他看清楚了,虽然见不到二人相貌,但他们都身着黑衣,在自己家中埋伏,明摆着守株待兔。好在自己硬生生忍了三天,否则此刻已然自投罗网。
吴升一步一步慢慢后退,不敢再于此间停留,直接退出了翠云谷。
离开翠云谷,犹豫片刻,拐上了去往鹿台的山路。鹿台是天门山中一处高台,和翠云谷隔着数重山梁,走山路大概两个多时辰,吴升抵达的时候,天还没亮。
来鹿台不为别的,是为了见人。
人生一世,谁没几个朋友,吴升也有一个,既是邻居,也是朋友,这个人叫邹齐,猎户邹齐。
邹齐原本并非猎户,和吴升一样,也是刺客,云梦泽盛产刺客和盗贼,这一点没什么奇怪。
两人当年曾经多次合作,遇到难以对付的目标时,便一起出手,也算得上生死之交。七年前,邹齐遇到了一个女人,于是金盆洗手,靠着积攒下来的钱,过上了平静的生活,转行成了猎户。
从那之后,二人之间便渐渐少了往来,尤其是邹齐的儿子出生后,便彻底断了联系。
邹齐的院子比吴升的可要气派多了,七间木屋以亭廊相连,外面用绿竹葺成高墙,墙内有池塘花园,还有鸡圈犬舍。
吴升没有过去叩门,而是坐在院门外的一块卧牛石上耐心等候,等待邹齐出来。邹齐的女人不喜欢自己,不是针对自己,而是她不喜欢刺客,不喜欢邹齐过去的生活。
等候稍许,院中便亮起了灯火,但片刻之后,灯火又灭了。
随着鸡鸣犬吠之声交叠响起,不多时,天色发白,一个女人推开院门,叉着腰站在了门口。她青裙素袄,既无绫罗貂衾,也无钗环珠坠,看上去就是普通农妇的打扮,但掩不住明艳秀美的容貌,活脱脱一个美妇。
吴升缓缓起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美妇先是疑惑的打量着吴升,终于还是确认了,咬着嘴唇道:“我家夫君已不问外事多年……去岁时,家里又添了女儿……”
吴升默然片刻,微微躬身,拄着木杖转身离开。
走下鹿台时,吴升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腹中再次咕咕叫了起来,他已经饿了一整天了。想了想山中猎物较多的林子,准备去碰碰运气,只是下雪之后,野物难寻,想要有所捕获,委实没那么容易。
转过一道山梁时,吴升顿住了脚步,眼前站着个猎户,手持猎叉,肩扛包裹,正是邹齐。
第七章 不同的路
见到吴升,邹齐挠了挠头,歉然道:“我那婆娘就是这性子,胆子也小,总怕我出事,兄长别往心里去。”
吴升安慰道:“说的什么话,她是为你好。”
邹齐摇了摇头,又道:“听说兄长在外面做了场大生意,直入郢都,单剑刺杀楚国上卿,真是……”说着,眼中露出神往之色。
吴升笑了:“什么上卿,一个还没有炼神的乐尹而已。”
邹齐道:“话不是这么说,那可是当着士师孙介子和众多卫士的面下手,还能全身而退,当真了不起!”
吴升道:“我还是羡慕你,娇妻作伴、儿女双全。我这条路,难啊。”
再次沉默片刻,邹齐道:“兄长不要回家了,走远一些罢……前些时日,不单是士师府的高手,连稷下学宫的人都来过我这里,打探兄长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