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芳劝道:“公子莫非还想着回到上庸?万万不可,快走吧,若是君侯后悔,派人来追公子,那就悔之莫及矣。”
成双冷笑:“吾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不能就这么回去,就算要回去,也需等待鱼君,这才好回去。”
卢芳怔了怔:“等待鱼君?关鱼君何事?就算如此,也不能去鱼头城,臣向君侯起誓,须陪公子南下百越,不得越芒砀山之北半步。”
成双抚掌笑道:“我知道一个办法,无需违誓,即可返回上庸——我们等庆予死的时候。”
见卢芳依旧不解,愈发自得:“知道为何昨夜让卿等彻夜召集门客么?吾已和鱼君议定,娶鱼君之女由姜为妻……如今,鱼国大军应当快到了……”
又自顾自四下张望:“怎的还不来?”
卢芳一颗心如坠深渊,喃喃道:“公子向鱼国借兵了?”
成双冷笑:“不错,吾早看出,庆予有谋反之心,欲待楚使又怕等不及,故此借鱼兵入城……惜乎鱼兵还是来得晚了,否则焉能如此……”
正说时,忽觉背心一凉,呆了呆,低头看时,只见一截剑尖从自家胸口前穿了出来。
第十六章 军势
公子成双刚刚出城不久,两骑便跟着离开了上庸,方向却与成双相反,向着北方绕城而去。
出城的又是冬笋上人和董大,二人受命带着国书呈报楚国,路上先追昨夜先期出发的燕华,若是追不上,则直趋郢都。
能够充认信使,是新君对吴升的信任,也是对他二人能力的认可——就在昨夜,他们带回来的扬州尹书信原文,让新君记忆犹新。
刚刚出城十里,便有人在路边高呼:“可是冬掌柜?”
冬笋上人勒马停下,见路边有两条人影,夜色中也看不清楚。但既然叫出“冬掌柜”这个称呼,想来当是熟人,于是驱马靠近。
这回终于分辨出来,是夔国丹师墨游、麇国丹师岳中。
“二位丹师怎生来了?”冬笋上问,旋即又道:“老夫有要事,就不和两位丹师客气了……”
墨游急道:“我二人相约来访申师,借宿鱼头城外野人村落时,见鱼国大军过路,往南而去,因离得不远,听见传令军卒督促行军,说是要尽早赶到上庸,助大公子登位嗣爵。我等不明其意,却知上庸近月风云异动,故此连夜赶路,来报申师。”
岳中道:“不知申师安危如何,若当真有兵戈之祸,须速请申师出城,我听说君子当防祸于先而不至于后伤,不应立于危樯之下,此事不可等闲视之。”
冬笋上人和董大面面相觑,两人都是今夜宫变的主力,听闻如此大事,立刻就知道不好,紧急商议之后,便分了工,往郢都送信的事,还是由冬笋上人去,董大则快马加鞭,回城报信。
庆予正和众大夫在宫中商议先君祭奠大礼,乍闻此信,不禁惊怒交集,一边让门尹紧闭城门,让司马征召门客和国人,一边立刻商议退敌之策。
董大带回的消息都来自墨、岳两位丹师,而两位丹师所知,则并不确切,但和今夜城中变故一联系,很多事情不言自明。
鱼人起兵,黑夜中看不出具体规模,但两位丹师于村野中亲眼目睹的,前后就有兵车八乘。按照鱼国军制,出兵时,向例分左、中、右三师,每师又有大、中、小不同的编成方式,分别是五乘、十乘、十五乘,每乘均为三士、五十卒。
主动出兵时,通常是中小编乘,只有在守国之时,才会施行大编乘。
他们亲眼见到八乘,应属同一师,也就是十乘,就此推算,鱼人大军总兵力应当在九十士、一千五百卒左右,至于从野人中征发的随军仆役,大概会在正军的一半,两者相加,约两千人出头。
鱼国这些年虽然强势,风头压在庸国之上,但国力依旧在庸国之下,妇孺老幼全部算上,国人不会超过一万五千,比庸国少五千人,于四国中排在第二。
这么点人,却派出了一千五百正卒,绝不可能仅为助成双夺位而来,虽说灭庸的可能性极小——有楚国管着,鱼君也不敢,但打进上庸后,不吃干抹净了,怎么可能退兵?
真让鱼人进城,庸国必将遭受沉重打击,想要振作,至少十年内是绝无可能了。
一想到这里,原先的成双党们,全都愤怒无比,人人咒骂成双,钟固叹道:“可惜了卢司空……”
典令庸藏更是激愤,咬牙道:“此间事了,我必杀成双!”
研判出兵力后,就是分析鱼人的进军路线,按照两位丹师说法,鱼人大军没有向西直接进兵,而是选择向南,意图并不难猜。
两国之间交界处,野人村落较多,而南边则少,鱼人必是为了掩人耳目,选择向南迂回。
在舆图上一比划,当即就勾画出鱼人的进军路线,先南下连山部北境,沿着枯叶岭夹道向西,绕行马头坡,进入小黄原。
全程八十里,可以避过所有庸国和连山部的野人村落,轻车疾行的话,黄昏前出发,次日辰时可至上庸。
如今已是卯时四刻,没有多少时间了。
“元卿还没征召完军士么?”庆予有些焦急。
“此非战时,昨夜外朝,国人方睡不久,想要聚齐,恐怕还需两个时辰。”庸子夫回答。这是宽慰庆予的说法,事实上再过三个时辰、四个时辰,都不一定能聚齐兵卒。
门尹庸季道:“君上莫忧,昨夜各家门客都在,泰半还于宫外待命,臣请君上下诏,先带他们登城,就算鱼人攻城,也可保上庸无虞。”
虽然军卒来不及召齐,但昨夜的外朝也有个好处,大部分门客都被聚齐待命了,守城就怕偷袭,如今提前得了消息,有这二百多国士登城守御,有城墙上的守城法器,确如庸季所言,问题不大。
庆予也反应过来了,稳了稳情绪,恨恨道:“惜乎无法反击!”
他不是无能之辈,本身也是知兵的,出城野战不同于修士斗法,需要战车、法符、法阵等战守法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出战,那叫群殴,面对战守法器俱全的军阵时,死得会非常难看。
“能否想法子拖延鱼人的脚步?”庆予很想出城反击,希望争取一些时间。论人丁,庸国多过鱼国,论征战能力,庸人强过鱼人,被鱼人这么欺负上门来,不给对方点颜色看看,实在有些不甘心。
没有人甘心被鱼国欺负,尤其他们是大公子邀请而来,更显屈辱。
但怎么拖延鱼人的进军脚步,这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钟固站了出来:“臣请率门客阻拦鱼人!”
这是准备效死了,庆予怎么可能舍得?当即拒绝:“以三十兵车来袭,已是鱼国大半兵力,多半鱼君亲来。卿修为高绝,奈何寡不敌众,十分凶险,卿若有意外,庸之痛、寡人之痛!”
下意识看向吴升:“卿有何良策?”
吴升想起一事,思索片刻道:“钟司徒可出城阻拦,或许能令鱼君知难而返。我听说,当年秦国伐郑,轻车突袭,郑人弦高偶遇秦师,心生一计,携牛羊往见秦帅,言称代郑君犒师,秦帅以为郑国有备,故此撤军。”
吴升真不知这件事有没有发生过,好在无论说得对不对,都可以用“我听说”来遮掩,不怕露怯。
“吾尝闻”、“我听说”真的是个好词啊!
第十七章 留下
诸侯列国征战不休,秦国伐郑、伐滑、伐巴、伐西戎、伐晋,几乎每年都有,因此,吴升“听说”的这场战事,远在南楚之南的庸国君臣们都没听说过,何况还没打起来就退兵了,更不会传到这边,甚至是真是假都不好说。
但他的建议,的确提供了一条具备可操作性的思路,在没有更好办法之前,获得了庸国君臣的一致认可,计策就此定下。
司徒钟固当场拿到授权,作为庸使前往“犒师”。两国交兵,是绝不能斩对方来使的,不守规矩,传扬出去,鱼国会被定位成不知礼的“蛮夷”,就别想在诸侯之间混下去了,国灭之日不远,鱼君也会被褫夺爵位——天子不会允许有不守礼的臣子,因此钟固不会有任何危险。
钟固率门下士出城,赶了五驾大车,规模看似不小,实则都是稻米、酒肉、菜蔬等物,值不了多少钱。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意思。
紧走了一个多时辰,便赶到了马头坡,按照估算,鱼人应该早就赶到了才对。可登上山坡四下查看,也没见到鱼国大军,心下不解——行军那么慢吗?
疑惑之间,将麾下门士撒了出去,向东、南、西三个方向探查十里。
等了小半个时辰,撒出去的门客都回来了,向南刺探的成二郎传来了确切消息,鱼国大军停在南边五、六里外的荚溪边,没有下一步举动。
成二郎指着南边树林道:“司徒,鱼人就在林后,下臣看见,他们正在溪边取水做饭……看,起烟了!”
一股股炊烟,自林后升起,钟固清点一番,有三十多股,与兵车之数相合。
成二郎建议道:“鱼人松懈,甲胄已卸,战车凌乱未整,且无巡哨之卒,司徒,不如带我等打一阵,定获奇效!”
钟固也很心动,眼望麾下门客,见他们各有请战之意,于是道:“看看再说。”
一行驱赶大车下了山坡,于林边一角悄然潜入,钟固也打定了主意,如果被鱼人哨探发现,那自己就是来犒师的,如果摸到边上还没被发现,那是不是犒劳一下自己呢?
……
林中的一片空地上,几驾战车环绕在四周,形成一个简单的守御之阵,阵中铺着毛毯,鱼君坐在毯上,没有去看卢芳带来的礼物,眼睛盯着对坐的庸国重臣,竭力想从卢芳的脸上分辨出什么来。
他的两侧,是同样惊疑不定的鱼国诸卿,相互间窃窃私语。
卢芳始终保持着微笑,手持帛书,一件一件念着,语调不变,一以贯之。
“斗璃双彩鼎两只……寒光射雪珠九颗……磺石印三方……金线紫云蛇胆一枚……绛云蚕丝缎六匹……河谷黑狼毯两张……爰金六十六镒……蚁鼻钱八千八百八十八个……另有稻米、肉脯、菜蔬数车,因押送不易,还在路上,不久即至。”
念罢,卢芳将帛书卷起,躬身呈上。
鱼君身旁的寺人膝行上前,接过帛书礼单,退至鱼君身后,鱼君却没有去看这份礼单。
卢芳再次伏拜:“请国君派人点验,我家君上诚意十足,大公子未竟之意,君上愿以续之!”
鱼君瞟了瞟那三车礼物,却对点验礼单没什么兴趣,只是又盯着卢芳看了片刻,问:“司空说,大公子暴病而亡?究竟何病?”
卢芳道:“若是知道什么病,就不是暴病了。”
鱼君还待再问,林子北面忽然一阵大乱,随军司马赶来禀告:“君上,北方有庸人伏兵,正在攻营!”
鱼君大惊:“是谁领兵?”
司马道:“尚且不知,臣领兵拒之,君上请远离是非之地!”
鱼君怒问卢芳:“庆予何意?既来求亲,缘何又派兵来攻?”
卢芳心念电转,道:“国君勿忧,想必是后续送来求聘之礼,和贵军起了误会,待外臣前往一问究竟。”
出了营地,卢芳在鱼国司马催促下来到北面林中,依稀见东北、西北两侧林深处有黄尘漫滚,烟尘中有旌旗飞扬,许多鱼人正惊恐万状的奔逃过来,口中大呼:
“中了庸人的埋伏!”
“庸兵杀过来了!”
“快逃啊……”
鱼国司马命令整顿军士,收容溃兵,在林子后面结阵迎敌,再次催促卢芳:“卢司空,若不给个答复,休怪……”
卢芳回头扔下一句:“且等着!”迎着败兵逃来的方向入林,兜头便撞见带着几名门客杀过来的钟固。
两人交情极好,见面之后就是一阵惊喜,简短说了几句,卢芳大为遗憾:“只有这几个人么?”
钟固道:“还有几人在林外执旗,虚张声势。”
卢芳道:“可惜了破敌的良机……见好就收罢,快些将稻米和肉脯送过来……快,将旗多打两杆……”
钟固苦笑:“没有多的了……你还真去迎亲?”
卢芳道:“回头再说!”
让钟固藏回林后,让他几位门客推车跟上,见了惊疑不定的鱼国司马,笑道:“果然是误会,贵军见我军势众,不免误会了。卢某这就去见国君,澄清误会……请司马约束贵军,不要再向前一步,避免误会加深——毕竟是在我大庸境内!”
鱼国司马留在原地重整防守,卢芳则带着钟固的门士,押送稻米和肉脯进入营中,原来商议的简陋营地,此刻已然戒备起来,十余驾战车被拖拽至此,形成临时壁垒。
守御固然加强了,但这番举措却令卢芳看得心中冷笑,战车是冲杀之器,这么一番布置,简直是扬短去长,战车的威力发挥不出三成来!
将车赶到近处,稻米、菜蔬和肉脯展示出来,卢芳又好生安抚了一番,鱼国君臣们这才恢复镇定,太宰伯归道:“既然贵国已定君侯之嗣,我家君上便心安了,不再打搅。”
卢芳再拜:“万万不可!我家新君正于上庸相候,等待国君驾临,等待由姜入宫,国君若不去,外臣无法交待。我家钟司徒已率军前来护驾,国君和诸位大夫无需担心!”
鱼君摆了摆手,起身就走,寺人吩咐:“摆驾归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