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猎户等几个老猎户乘着一驾骡车,在泥泞山道间缓缓而行,往往向前走不出多远,就得停下来,重新辨别方向,更改路径。
‘任老大’——苏午坐在骡车上,不时从棚子里探出头,观察着外面的景象。
他偶尔扭头看向身后。
在他们的骡车之后,还有一道长长的车队。
乘马的捕快、坐车的和尚、道士聚在车队中,簇拥着车队最中间的那几辆马车,马车中人安安静静,与外界众人少有交流——那马车里面安坐的几位,便是中皇山当地村民口中的那些、要进山凑热闹的‘公子哥儿’了。
这些一直都未露面的公子哥儿,并非郸城中有权势人家的子弟。
郸城受‘直隶省’管辖。而直隶省顾名思义,就是直接隶属于京师的涵义——马车中的那些人,便都是从京师来的。乃是真正的八旗贵胄。
“我听说,先前就有‘天王观’的道士进山里去看石刻去了。
前一批进去的这些人,现在情况怎么样啊?”苏午收回看向身后车队的目光,转而与坐在车棚子里,整理着各项工具的胡猎户问道。
胡猎户头也不抬地道:“任老大消息还灵通哩……我都不知道有天王观的道士进山里去了,哪里又知道他们后来情形?”
任老大从前懒惰成性,哪怕跟着胡猎户他们进山,也常常是拖累大家那一个。
他不仅要拖累大家,到分猎物的时候,大家还得捏着鼻子分他一份。
久而久之,这支自年轻时就聚在一起组成的猎户队,也不待见任老大起来,众人虽然嘴上不说,但暗里对他多有些排挤。
先前苏午化作任老大,跟着大家一同离去之时,胡猎户的妻子还埋怨了他几句,不希望他掺和到当下事情里来——也是怕他最后又会拖累大家。
当下时候不比平常打猎,这会儿任老大若是拖累了大家,便不止会牵累大家打不到猎物,说不定会害得大家把性命都丢在山里!
胡猎户不想搭理任老大,三言两句把话搪塞过去,自然也是正常。
苏午变化的任老大神色坦然,对胡猎户的搪塞根本不以为意,又向前头的王二勇问道:“二勇,你知道情况吗?”
王二勇回都不回他一句,好似根本未听到他的话一般。
倒是旁边的孙七哥,见任老大一路上备受冷落,有些过意不去地道:“是天王观的邵道师罢?他进去得有三四天的时间了。
这场暴雨来得急,下雨的时候,还有猎户留在山里。
那些猎户的家里人见情况不对,就想进山去救自家人——没想到后来又是山塌了,又是泥石流的,前头进山的、后头进山的,都被困在了里面,生死不明。
当时就是天王观那位邵道师带着几个弟子进了山,救出了好些人,和好些尸体。
多数人都死在里头了,只剩手啊、脚啊、脑袋啊被运出来,少数几个活着出来的,现在也都还昏迷着,还未醒过来呢!
不过咱们村儿还好,咱们村儿的老人说天色不对,可能要下雨,叫住了那天往山里去的猎户队。
所以这回一个人也没损失……
那位邵道师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能救出山里困着的人来,后头还把自己几个没修行到家的弟子也送出了山,他在山里,应该没什么事情罢……像这样慈悲的真人,都是有大福运在身的……”
胡猎户、王二勇几人并不愿意理会‘任老大’,但他们见是孙七哥开口言语,也都跟着小声地讨论了起来。
王二勇挑了挑眉,出声道:“这山里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啊?
咱们平头老百姓,躲都躲不及,但你看这些公子哥儿——一个二个又好似山里头埋着金子一样,一个劲地往里头钻。
从那女娲石刻出现以后,都有好几拨人马进去了!”
“这谁能知道?”
“只希望咱们这趟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咱们掺和不上这种事情,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我昨天去给前门村的老陈送了封纸钱,老陈只剩下一颗脑袋,被用黑布包着,周围还贴满了符咒……”孙七哥神色有些恐惧地道,“听老陈媳妇说,把老陈头颅送回来的天王观道士嘱咐过她,等办过丧事以后,得赶紧把老陈的头颅给烧了,不能留着下葬哩。
不然就有可能会招来灾祸……”
孙七哥的话中内容委实有些骇人,再加上这几个猎户又都要往发生恐怖事件的中皇山中去,设身处地去想,都更觉得心中发寒,各自就都沉默了下去。
唯有那个‘任老大’,在此时向孙七哥问道:“那天王观道士还说了甚么?老七哥你清楚吗?”
“别人家的事情,我哪里会这么清楚。我家儿媳妇是前门村的,她爹与老陈家乃是本家,所以我家和他家也沾点亲,就按着礼数去送了封纸钱,人家也不会跟我说太多。”孙七哥面露回忆之色,接着道,“当时去的时候,他们才开始办丧事,得叫儿子、孙儿都来见老陈最后一面。
老陈的大儿子守在灵前,每有一个兄弟子侄到灵前来,他就掀开老陈脑袋上那张‘遮阴纸’,叫那些人见自己的爹爹、爷爷最后一面。
我当时站在门外头,远远地看了一眼……
老陈那个脸儿不像是人脸肤色了,跟死人脸儿都很不一样。
他那个脸儿,有点亮闪闪的,跟银子的色泽有些相似,但又有点发挥,像是银灰色的……当时我也不敢多看,怕老陈惦记我,所以匆匆看了一眼,就赶紧把目光挪开了。”
肤色变成了银灰色?
难道是沾染了某种剧毒?
苏午心中转念,还想再多问几句。
这时候,前头赶着骡马的任秃儿扭回头来,与众同伴说道:“前头没路了,大树倒了,把路拦住了,越往山里走,路越陡,越险!
这些骡马进不去山!
你们和后面那些人说一说,大家都下车走罢!”
“好!”
几个猎户纷纷应声,站在车上朝后头雾气遮掩下的车队呼喊:“前边没路了!”
“大家都下车走罢!”
“咱们要进山了!”
第1097章 、坟山
在众人的呼喊声中,这支长长的车队依次停了下来。
有穿着绸缎、剃了个阴阳头的尖嘴老者,在几个捕快的陪同下,驱马临近猎户们的骡马车,那尖嘴老者就是召集来众多猎户的、公子哥儿们随行的管事。
尖嘴老者并不是宫里出来的太监,说话却偏偏拿腔捏调,他尖着嗓子道:“怎么回事儿啊?把这树挪开,不就能继续走了吗?
怎么还没路了?”
“老爷。前面路已经断了,雾气里看不真切,您不信就多走两步往前看看,这片都是陷泥和山石裂缝,再骑着马走,牲口蹄子陷进裂缝里,再一受惊,这些好马就容易骨折了——骨折可是会出大事情的!
马儿受惊不说,牵累了车上的贵人,那就更不妙了。
下面的路只得靠双脚走了。”胡猎户站了出来,躬身向那拿腔捏调的尖嘴管事说道。
他解释得清楚,尖嘴管事把他的话听了进去,点了点头:“等着,我去询问几位爷该怎么安排。”
“诶!
好嘞!”
胡猎户几人连忙躬身应声。
尖嘴老者在几个捕快的陪同下,又折回了车队中段。
他在那几驾马车前小声言语了几句,汇报过了情况之后,车队后头那些既非管事,也不是车队请来的僧道之流的家奴们,都跳下了马,继而从骡马车上拖出数驾滑竿,摆在了四驾马车前。
王二勇眯着眼,观察着车队里的动静。
他看到那些奴才们从后头车驾上搬下来了数架滑竿,暗暗咋舌:“这些公子哥儿真是会享受哩,都进了山,还是脚不沾地,得叫人抬着往山里走……
要是接下来路好走那倒还好,路不好走,看看他们还能不能脚不沾地!”
“你小声些,叫人听到了,小心他们寻你的晦气!”
“怕甚么?
我离他们八丈远,都这么小声了,他们还能听到我说话?
难不成他们都有顺风耳,都是神仙妖怪不成?”王二勇对于旁边胡猎户的劝告并不在意。
苏午侧着头,看着那四驾马车中,穿着一身整齐的丝绸质藏青色袍子,脚蹬着一双双高帮雪白的官靴的‘公子哥儿们’,踩着奴才的背脊做凳子,跨上了几架滑竿。
奴才们撑着滑竿,捕快们、和尚道士们都下了马,簇拥在七架滑竿周围,那尖嘴老者领着这支队伍与前头的猎户们汇合了起来,继续启程往山中去。
滑竿上的大人物们看也不看底下人一眼。
似胡猎户一般人,也都低着头,不敢往这些公子哥儿身上投去一点目光,害怕给自己招来甚么祸事。
苏午看过了滑竿上的贵人们,暂未在他们之中发现有‘伪人’的气息,但这些人究竟是不是真人,还有待商榷。
满清贵胄转化伪人已经不知有多长时间,说不得早就有法子隐匿自己的伪人真身了。
这时候,一架滑竿被奴才们撑举着,从王二勇身畔经过。
滑竿上,穿着一身男人袍服、脚踩官靴,但其实是个女子的贵人侧头瞥了王二勇一眼,随口道了句:“这个人掌嘴二十,不用跟着来了。”
王二勇神色一懵。
胡猎户几人头颅更低。
簇拥在滑竿后的几个家奴猛地扑出来,按住了王二勇,接着就有人取出专门用来掌嘴的木板,一下一下狠狠地抽打在了王二勇脸上,直将他抽得面部紫青,嘴角溢血,掌够了二十下方才收手!
“我、奴才知错了!
奴才知错了!
这都走到这儿了,这个时候叫奴才不用跟着,奴才自个儿也没法子回去啊!”王二勇连连被抽打了二十下嘴巴,终于明白这一场祸事从何而来——就是因为自己先前议论了这些公子哥儿几句,才招来这一顿毒打!
但他也不敢对这些贵人有丝毫怨恨,只恨自己当时多嘴多舌。
眼见着队伍将要远去,他噗通一下跪在泥浆里,向队伍中的贵人们连连哀求。
然而并无人理会他。
队伍渐行渐远了。
留在原地的马匹,被几个留守的家奴驱赶着,往山下而去。
王二勇想去套个近乎,求他们载自己一程,却被他们用马鞭驱赶出了马队,严禁他跟随上来!
他心里着慌,再看看四下蒙蒙雾气里显得影影绰绰的群树,又想到先前孙七哥的话,陡地一个哆嗦,却更加走不动路了!
明明他也是个老猎户,其实颇熟悉这段路径。
但今下胆气尽失,却叫他再无法迈开步子,更记不得这段走过多次的山路!
马车队被数个奴才驱赶着,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