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我’在棺椁四下静静伫立,他们或是高兴不已,大笑不止;
或是连连拍手,赞叹不已;
或是频频颔首,已然明白了苏午的心意。
在这无数自我之外,无边黑暗中,那座陵墓静静伫立着,从主墓室里探出来的手臂,承载着一个宇宙的灭亡,亦隐隐连通着一个宇宙的新生。
在那座陵墓之顶,如一团紫红火焰般扭曲的天根,忽又展开成了大天沧桑古老的面孔。
苏午与大天对视。
他在大天的注视之下,忽然咧嘴笑了起来:“苍天已死!
新天当立!”
这声音传遍了所有生与死的世界,引致化成大天身躯之上无尽坟土的厉诡纷纷震动了起来!
大天的面孔又一瞬扭曲成紫红的火焰!
在此时,它已然不屑回应苏午甚么了。
只是在苏午一手压住棺椁边沿之时,悄悄展开面孔,又将目光投向了苏午,看着苏午一点一点将那座漆黑棺椁掀开——
离得近了,其实便能发现,浮沉于元河尽头的这座棺椁亦并非完全漆黑一色,棺椁四面之上雕刻了大量的云纹,在元河源头五色斑斓水液浸染之下,那一团团云纹直好似真正化作了云气,行将飘转而去。
而棺材顶门上,还雕刻了一副升仙图——
升仙图中,一座高大的牌坊占据了整副画面,牌坊上悬着‘仙门’的匾额,而牌坊之下,有些侍候的仆从、丫鬟,其中有一对男女正站在牌坊左右两侧,躬身行礼,作伸手虚引之状。
苏午的目光落在那对好似是‘引路使者’一半的男女身上。
男人身材高胖,面庞黢黑,佝偻着背脊,其面孔虽然模糊一片,被云气遮盖着显得并不清晰,但整个人隐隐透出一种郁郁沉沉的老气,哪怕不曾见到其五官,亦能感觉得到。
女子虽也躬身行礼,但却又给苏午一种妙龄少女、天真烂漫的感觉。
‘一老一少’的男女搭配隐隐有些怪异,但看他们二者融入棺材顶的雕纹图案里,却又显得异常和谐——这老者与少女,竟似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
被封死的棺椁,在苏午手臂缓缓上提之际,竟缓缓地被揭开来。
苏午一手揭开棺盖,另一手托起了两朵仙芝云气,天下之间,‘仙’培育的一整株仙芝不死药,后来分作十份,十份仙芝不死药中,柳飞烟食用一份,登临三不在之地,其余九份在种种因缘际会之下,终究全部落入苏午掌中,他此前已经服用了七份仙芝不死药,寂灭死气为自身带来的伤痕仍未完全弥补,如今则要将这最后剩下的两份仙芝不死药,也一齐吞服。
服食仙芝不死药,并未让他有任何登上‘真仙’阶级的感觉。
他反而与‘诸我归一’的境界愈发接近了。
或许,洪荒之中,根本没有所谓能超脱天外的‘真仙’——‘真仙’只是一个动人的谣言,一个诱人的鱼饵。
也或许,所谓‘真仙’,实与‘诸我归一’殊途同归。
“鱼饵……”苏午笑了笑,依旧将那最后两份仙芝不死药服食尽,寂灭死气造成的裂口于他周身铺陈更多,他身上涌出的金沙气韵亦愈发汹涌,以更快地速度填补着身上的裂口。
轰!
他在此时猛一发劲,终于将那漆黑棺椁彻底揭开来!
轰轰轰!
元河起源之地,五色斑斓之水猛然沸腾!
那副棺椁内,喷涌出了五色虹光,滚滚仙虹铺陈于苏午脚下,接引着苏午朝仙虹顶点耸立的那道巍巍牌坊走去!
巍巍牌坊上,赫然悬挂着‘仙’的牌匾!
牌坊之下,有些仆从丫鬟或近或远地站着,其中有一个老者一个妙龄女子的身影从苏午身畔经过,令苏午生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熟悉感。
他来不及细思甚么,五色虹光便在眼前一层层地爆炸了!
在那爆炸的虹光中,他看到披着绣画升仙图的锦被入睡的自己,看到一辆以漆黑棺椁作车身的大客车,看到许多似是而非的人……这种种光怪陆离的景象尽皆散化去。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寂然无声的白光。
白光里,有了雨声,有了呼吸声。
更远的地方,响起了车流穿梭的声音,中有汽车鸣笛的声音,与电动车鸣笛的声音交汇着,共同组成了雨天里再普通不过的都市一角。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一道模糊扭曲的人影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线。
它在某个刹那忽然转回头,看向了出现在这间房室之内的苏午。
素净如雪洞的房间里,除却一张写字桌,一个衣柜,一张床之外,便再无他物,苏午看了看桌子上的大学必修课课本,又将目光转向那张铺着灰色床单的双人床。
单调、干净、整洁的双人床床头上,偏偏摆着一些可爱的玩偶。
透过衣柜门上的玻璃,隐隐能看到衣柜里悬挂着几件年轻女子的衣裙。
第1545章 诸我归一(三)
苏午神色忽恍。
而那道站在窗边,观察着窗外雨线的模糊身影,在此时逐渐变得清晰,它对照着苏午的模样,像一团沸腾的水液般变化着,最终将自己变作了与苏午别无二致的模样。
它身上有着苏午‘诸我之一’的因果。
但是它不是苏午。
元皇、大天,以及那属于苏午诸我之一的因果气韵,在它身上相继浮现,又统统消寂。
“还记得这里是哪里,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一张沧桑古老的面孔覆盖住了那道诡异身影面庞上苏午的五官——大天咧嘴笑着,发出苏午的声音,与距它只有三步之远的苏午如是问道。
棺椁内,其实没有元皇,亦没有苏午的诸我之一,只有大天。
亦或者说,棺椁之内,既有元皇,又有苏午的诸我之一,只是此二者,终究完全被大天合为己用了。
苏午被外面的大天一路追迫至这元河尽头之时,内心已然有了此种判断——棺椁之外的‘大天真形’,浑如一座无尽厉诡堆积而成的坟冢,宇宙洪荒亦不过是这座陵墓的一部分而已。
而这座坟冢的主墓室内,却没有棺材停靠。
大天这座坟冢,并非无主之墓——它的棺椁其实就停留在元河尽头,就是元河尽头的这座漆黑棺椁。
在更久远的岁月以前,元皇陨灭在此,它尸身的绝大部分化作了元河及至众生,但剩余残骸却被大天的力量浸染了,逐渐成为大天的一部分。
及至后来,苏午的诸我之一踏临此间,为此间带来了诸多变数。
因那些不可测的变数,大天将元河尽头的自身隔绝于外,放出‘登仙’的诱饵,谋划了数万载,编织起这一道谜题,一切种种就是为了等候如今的‘破题人’出现。
情关、生死大关,就是这道题目本身。
苏午又能否交出答卷?
他环视这间素净简洁的房间,尘封的记忆一点点被翻出来,在脑海里浮漾——这间房子,是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在校外租住的一个小房子。
房间衣柜里的那些女性衣裙,以及床头上摆放的那些可爱玩偶,其实是他当时交的女朋友留在这里的。
而这些事情,都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过去了。
哪怕他稍一转念,脑海里就能浮现出当时女友的容貌,但他的心底却不再会因此而生出任何波澜与悸动。
但他看向大天一阵阵扭曲着的身形倚靠的窗台,看着窗外那阵断断续续的雨线,他的神色终于起了些许变化,有些难言的恐惧与悲伤酝酿在他心底,最终都变成了喉结微微滚动的那几下。
苏午已经记起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在这场雨下起来之后,再过将近半个小时,家里的亲戚就会到他的学校找他,带来父母的死亡通知书。
“想起来了?”大天咧嘴笑了起来,它那张苍老得让人厌憎的面容,忽又化作了苏午的五官,它顶着苏午的脸,同苏午说道,“只有无知蠢物才会觉得,所谓‘情关’只能是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
那些所谓男女情爱,在我们眼中,却是最可以轻易放弃的东西。
而你的真正情关,便是今时的‘父母之爱’。
你能闯破这重关卡么?
——今天,正是我们的父母——苏铨与郑春芳死亡的日子,时间往后推转半个小时,他们就将彻底死去……不过现在,时间未到,他们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苏午,你可要同我去看一看,我们的父母?”
苏午诸我之一的因果缭绕在那道扭曲的形影上,它向苏午提出问题以后,面上便浮现出了戏谑的笑容,等待着对面苏午的回应。
苏午沉默着,心脏微微战栗。
他没有向大天询问当下这般情景,究竟是幻相?还是真实?
行至此地,不论是他,还是大天,亦或是元河尽头之外的三清,都有将幻相化为真实的能力。
真幻虚实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不论他视这般情景是虚幻还是真实,最终都需面临内心那道真实无虚的关槛。
在大天的目光注视之下,良久以后,苏午口中终于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带我去……”
他话音落地,窗边的大天面孔上戏谑笑意更浓,它没有任何动作,四下里,却有五色斑斓之光景象扭转,将当下这间雪洞般素净的屋室吞噬去,继而漆刷、粉饰成一个阴沉的雨天。
雨天下,高楼林立。
不见一个行人、一辆汽车穿梭的十字路口边,那两道让苏午魂牵梦萦、触不可及的身影,就站在彼处,静静等候着路灯由红转绿。
他嘴唇翕动,喉咙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原本以为自己此生再也不可能与父母照面——于华山人道根脉处,父母的因果已经彻底湮灭了!
可在今下,他无从奢想的情景,真正成真!
“这只是一重幻相而已,打破幻相,粉碎真空,你便能统谐诸我,将苍生背负起来,乃至再造新天。”大天站在苏午身边,它长得与苏午一模一样,甚至本身就留有苏午诸我之一的完整因果。它轻轻言语着,像是在劝告苏午,但这番劝慰的言辞,却将苏午的心神不断拖入无底的深渊。
境由心造……
眼前一切,究竟是不是幻相?
苏午须问过自己的心。
他看着那两道真实无虚的身影,内心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好似化作了驯服的小兽,依偎向那两道背向他的身影。
而在此时,路灯上的数字不紧不慢地跳动着。
它未曾被人刻意拨转加快,亦不曾以谁的意志变慢半分。
12……
11……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