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主要是一些照片毁了很可惜。”林莲生懊恼地弹了弹烟灰。停了停又摇头,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反正以后都在一起了。”
佟兵注意到,她说“反正以后都在一起了”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蓄满了笑意。她指的是跟男朋友在一起吧。从前的照片没有了不要紧,反正以后还可以再拍新的,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还会有很多机会共建美好的回忆。
从她的衣着判断,她应该是个有钱人,或者是她的男朋友很有钱,不然也租不起这里的公寓。佟兵的心里晃动着酸溜溜的小气泡。“放心吧,这里24小时保安和视频监控,绝对不会发生那种事。”
“就是听他说不错才来的。”
“他?”
“我是说我男朋友。他建议我来这里。”
“他也跟你一起住吧?”
“当然,不过要等几天。”林莲生笃定地点头。“他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完。”
佟兵很想看看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的。“公寓已经看过吧,虽然家具家电都有,但一些日常用品还是得自己慢慢添置的。小区出门往东五百米有一间超市。”
“知道。来的时候看到了。”
“哦。这里空气很好,又安静,希望你住的开心。”
“谢谢。”
林莲生接过钥匙,拎起小提箱准备离开时又回头说:“请问,能不能帮我推荐一家家政公司?我需要打扫一下房间。”
“呃……”
物业原来配备了保洁工,除了维护小区的卫生,也为业主提供住宅清洁。可是由于入住率太低的原因,人员已被遣散得七七八八。保安也没剩下几个。
佟兵忽然想到了母亲。钟巧妹就是一个保洁工。几天前她在工作时受了点轻伤,⑸⒐⑵公司给放了病假,现在正在家里闷得发慌,不如给她找点事做,省得出去拣破烂——她本来是个拾荒的,后来年纪大了不能象从前那样东奔西跑,才托人找了一个保洁工的活儿。不过她一有空还是会跑到外面乱转。这两年贝城很乱,什么飞车党、镙丝刀杀手的,令佟兵非常担心。但他怎么说钟巧妹都不听。
这么想着,佟兵对林莲生说:“行,我帮你联系。”
事后林莲生对钟巧妹的服务很满意,多给了一张百元钞票打赏。
“林小姐人真好。”佟兵说。
“嘁……那可不一定。”钟巧妹撇撇嘴。
“怎么那样说?”
钟巧妹犹豫了一下,说:“反正我就那么觉得。还有,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为什么?”
“她跟我们不是一路人。”钟巧妹意味深长地说。
6
佟兵当然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能租得起这么贵的公寓的人都是有钱人,而他只是个小保安,每月千多块的薪水大概不抵林莲生踩在脚下的一双靴子。不过现实世界的不平等,却可以在虚拟世界里找回平衡。关上灯,什么样的剧情都可以在脑海里演绎。每个成年男人都可以是一个出色的AV编剧。
关于林莲生穿上睡衣的样子,佟兵有一千种幻想,有一天他终于看到了穿着睡衣的她,却是他永远都想象不到的模样。
六天前的上午,大约九点半左右,三星商场的那个送货工又来了。这已经是第三趟了。他叫马骝,小眼睛总是象没睡醒似的,脚还有点跛。办理了出入登记手续后,佟兵打开自动伸缩门放行。没过一会儿,马骝就跟前两次一样,开着小货车就下来了。
“已经好几天了,明明家里有人,可怎么敲门也不应……会不会出什么事啊?”他挠着鸡窝似的头发对佟兵说。
其实这两天佟兵也觉得奇怪——林莲生是6号搬来的,刚开始还经常看见她出入小区,到外面去采购生活用品什么的,后来就再也没看见她,而金凤苑只有这一个大门。
印象中最后见到她是在一个黄昏,她抱着一只包装精美的箱子从外面回来。佟兵走出去跟她打招呼,说:“又去买东西啦?”
“嗯,买了一只花瓶。”她的心情看上去不错。
“为男朋友的玫瑰花作准备吧?”
“啊……算是吧。”她的神情里掠过一丝属于少女的娇羞。然后脚步轻快地从佟兵面前走了过去。夕阳的余辉穿过高楼的缝隙,在她黑色的风衣上罩了一层金色的影子。这一幕美得有些虚幻。
想到这里,佟兵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马骝说:“去看看。”。
他和马骝一前一后来到三单元506室。情况诚如马骝所说的:家里有电视机的声音,却无人开门。他只好使用了备用钥匙。房门一开,一股怪味令他们条件反射地捏住了鼻子。⑸⑨⑵
“什么东西这么臭?”马骝跳脚。
佟兵没有说话。他在垃圾堆里长大,死耗子就是这个味儿。那是尸体的味道。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空调开着,热烘烘的气流乌云似的在头顶拱动。佟兵忐忑地走进客厅,看到了林莲生坐在沙发上的背影,电视机正声嘶力竭地播放着什么垃圾广告,她却似乎看得津津有味。佟兵试探地叫了一声,没有反应。壮着胆子转到她的正面……一瞬间,好象有只手伸进佟兵的胃里狠狠地抓了一把,五脏六腑俱被吊转。他转身踉跄地冲出了房间,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他看见,裹着白色睡衣的林莲生僵硬得就像一尊蜡像,脸上、手上、胸口,所有裸露的皮肤上都爬满了骇人的尸斑。
这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惊悚的画面。
那天,沉寂的金凤苑出现了久违的热闹。
警察很快来了,又很快将尸体抬走。围观的人群散尽之后,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金凤苑小区跟从前没有什么不同。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跟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发生变化的只是那个消失了的人。生命就是这么卑微。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7
林蕊生将钥匙插进锁孔时闭上了眼睛,祈祷打开门就能见到姐姐坐在沙发上,快乐地拍着旁边说,蕊生快来,我们一起看电视。
可是她失望了。
房间里维持着案发时的状况。并没有想象中的兵荒马乱。只不过少了一个人,多了一层灰而已。但很快就会有新的人住进来,用他们的气味充满这个房间。
林莲生的行李很少,所以显得房间里特别空旷。不过地上倒是堆着很多崭新的生活用品,很多还没来得及拆封。林蕊生不敢去碰触它们。她觉得它们更像是一具具冰冷的棺材,盛殓着姐姐对于未来的那些美好憧憬。
客厅里,那只沙发静静地躺着。姐姐就是在这里离去的吗?林蕊生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轻轻坐下。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感觉姐姐似乎就坐在旁边,和自己一起。
茶几上摆着一瓶没有开启的红酒和两只高脚杯,上面蒙着薄薄的灰。它们还在等待。就像花朵等待绽放,火柴等待燃烧,然而这世上的很多等待,都是没有结果的。就算勉强等到了结果,也大多是面目全非。
林蕊生找到开瓶器,打开红酒,给姐姐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拥挤的床,带血的牙齿,闪着寒光的刀以及那个关于“鬼爸爸”的谎言。那抹苦辛和甜蜜掺杂一起的特殊气味,呼啸地贯穿了她的记忆。
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下来。
地板上倒扣着一只拖鞋。大概是那些人在搬运姐姐遗体的时候不小心碰掉的。林蕊生走过去捡起来,心疼地扑打着上面的灰。然后,她看到有一个东西幽幽地飘了下来,落在地上。
是一片干枯的花瓣,边缘卷起,已成褐色。只有褶皱深处的淡淡嫣红,依稀现出曾经拥有的娇艳身段。那应该是一片玫瑰的花瓣。
“你不知道我多羡慕她。一看到她的笑脸,我感到整个天空都亮起来了……”⑸㈨⑵多年前的火车站,姐姐寂寞地吐着烟圈的那一幕,霎时浮现在林蕊生的脑海。
她是一个生命中注定不能拥有玫瑰的女人。玫瑰于别的女人来说是蜜糖,于她则是要命的砒霜。所以,林蕊生的瞳孔慢慢收缩——姐姐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这个?
她惊恐地环视四周。电视机旁边有一只天鹅造型的玻璃花瓶,工艺精美,栩栩如生。不过是空的,里面并没有插着什么可怕的花束。
还好是空的。
林蕊生松了一口气。也许那片花瓣是前任房客留下来的,姐姐入住时没有清扫干净吧。
她弯腰拣起,走向茶几旁边的垃圾桶。她把花瓣扔了进去,然后转过身,准备去把拖鞋收起来。可是两秒钟后,她又缓缓地把头拧了回来。
这片花瓣是从拖鞋里面掉出来的!她甚至清楚地记得,它滑过手指时轻盈的质感。
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对啊。林蕊生瞪着那片花瓣,那片花瓣也瞪着她。它看上去就像一只折翅的枯死蝶。
林蕊生蹲下去,准备重新把花瓣从垃圾桶里拣起来。垃圾桶里堆满了碎屑,不是普通的纸屑,似乎是各种不同包装盒的碎片。搬家就是这样,需要购置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在拣起花瓣的时候,她突然在旁边的一张碎片上看到了两个字:哮喘。那张碎片很不起眼,而且写满了细密的小字,但林蕊生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这两个字。她对这两个字太敏感了,就像自己的名字。我们总是会在一堆文字里毫不费力地找到自己的名字。
林蕊生条件反射地判断出这是哮喘药品的包装盒碎片。
她的心脏陡然地一紧,像是有人用指甲在上面轻轻划了一下。
“经调查,你姐姐是由于急性哮喘发作,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而死的。”林蕊生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说话的就是那个孙警官。孙警官还说:“现场有两支哮喘喷剂,但都是空的。门窗完好无损,没有任何打斗的犯罪痕迹,调查结果属于自然死亡。现场尸检发现死亡时间为五天前,时间是12月10日。”
一团黑色的影子从未知的地方飘了过来,停在林蕊生的头顶。
包装盒的碎片是在垃圾桶的最上面,说明是刚刚取出来的。既然是刚拆包装的喷剂,怎么会发生药物断档这种事?难道喷剂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空了?这也太说不通了。
林蕊生仿佛陷入了一片迷雾,什么都看不到,却隐隐地感觉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在前面窥伺着她。她走近想看清它的样子,它却顽皮地逃开了。而当她想要放弃时,它却又意味深长地出现了……
到底是为什么呢?林蕊生下意识地捻动着花瓣。花瓣摸上去稍微有点潮湿,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样子。她停止动作,将涂了汁液的手指举到眼前——如果说是前任房东留来的话,那么它早就应该干透了吧,江警官说过姐姐刚刚搬进这栋公寓没多久。而根据花瓣的潮湿程度判断,它枯萎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半个月。也就是说,它极有可能是在姐姐住进来之后出现的!
林蕊生终于知道当自己扔掉花瓣时为何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了。
如果只是无意中踩到了花瓣,只能是沾在脚底吧,可它却出现在鞋子的里面,这无论如何太说不过去了。就算说姐姐是在穿鞋时不小心带进去的,也早该发现扔掉了才对,没理由就那么一直穿了那么多天——鞋子里有异物肯定不会舒服。除非你失去了知觉。
突然,一道黑色的闪电霹亮了她的思绪,会不会姐姐在穿鞋子的时候已经没有知觉了呢?也就是说……那时候的她已经死了!
林蕊生惊恐地捂住了嘴巴。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强迫自己摒弃这个可怕的想法。可是思绪却象脱了缰的野马一样,疯狂地朝着那个方向驰去。
无故消失的药。来历不明的花瓣。⑸⑼⑵这两种诡异的事情竟然同时发生了,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小时候姐姐被小孩报复的那一幕突然以无比清晰的姿势浮现,似乎在向她释放着什么信息……
如果有人偷偷在喷剂上动了手脚,然后居心叵测地送上玫瑰呢……是的,他的目的就是让姐姐病发身亡,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为此他还煞费苦心地把姐姐拖到沙发上,伪造了犯罪现场。布置过程中姐姐的拖鞋掉在了地上……当时的情况一定很混乱,也许就在那个时候,有一片花瓣飘进了鞋子里面,而他没有并没有察觉,于是,这双藏了秘密的拖鞋被他重新套回了姐姐的脚上……他最后做的事情就是清除了所有的犯罪痕迹,当然也会带走那束玫瑰……不过他再小心,还是有遗漏之处——除了那双藏在拖鞋里的花瓣,还有那些被遗忘在垃圾桶里的药剂包装盒的碎片!
林蕊生的一边发抖一边想着,不知不觉,她的手心里攥满了湿冷的汗。
想要证明这个推测是否成立应该不难,值班室的保安那里有出入访客的纪录。姐姐刚搬来没几天,访客应该没有几个——而拿着一束玫瑰登门的访客,肯定更加引人注意。
想到这里,林蕊生激动地从沙发上弹起,披上外套冲了出去。
8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佟兵疑惑地看着林蕊生。姐妹俩长得挺像,但还是有各自不同的地方。林莲生是清冷里透着一种性感,有点像孤芳自赏的猫咪,尽管有被抓伤的可能,男人还是愿意跃跃欲试的,林蕊生则是单纯的忧郁,气质更倾向于小女孩,会勾起男人的保护欲。但愿别跟她的姐姐一样红颜薄命。
“我想知道,姐姐入住之后都有什么人拜访过她。”林蕊生有些气喘地说。她是跑步来的,脸庞因为运动而泛起些许血色。
关于B座三单元506室的情况,佟兵基本上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因为从林莲生入住那天起,他就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她。
根本就没什么访客,除了那个送货工人。不过他还是装模作样地翻开了访客登记簿——实在是太闷了,不容易有个人说说话。“你姐姐是本月12月6日入住小区的,就从这天查起吧。”
“麻烦了。”
一点也不麻烦,我还得感谢你呢。佟兵暗想。遗憾的是访客登记簿实在太薄了,没几下就翻完了。
“白班和夜班都查过了,总共就只有两个访客。”
“谁?”
“一个是保洁工钟巧妹,你姐姐入住的当天她去打扫过房间;另一个是马骝,三星商场的送货工人,他总共来了三趟,最后一趟就是你姐姐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天。”佟兵说着恍然大悟地拍拍头,指着墙角的一个箱子说,“我差点忘了,这是你姐姐在家具商场订购的东西,事发当天一片混乱,马骝就把它放这里了。”
那个箱子扁扁地竖在墙边,长约一米二,宽约八十厘米,用包装纸包扎的结结实实,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此刻的林蕊生可没心思研究这个。调查的结果令她很失落。没有访客就是没有犯罪嫌疑人,这说明她的推测不成立。她当然愿意姐姐是自然死亡,但更希望她死得瞑目。关于花瓣和药剂这两件事实在太可疑了,找不到答案,她就无法安心。
“在我姐姐搬来之前,506有人住吗?”林蕊生问。
“没有,上一个房客是三个月前搬走的。”佟兵翻了翻出租档案。
那么更加排除这片带有水分的花瓣是上任房客留下来的可能了。肯定是姐姐入住后出现的,这一点勿庸置疑。⑸9⒉林蕊生沉沉地想。
“你确定每个访客都登记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