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慎才欲回话,突觉眼前人影疾闪。定睛看去,方知是三人挡在马前。
那三人来的太快,竟将马匹吓的惊嘶扬蹄。冯慎与肃王勒紧了丝缰,这才没被掀下马去。后面老店家见状,手忙脚乱地止住骡车。绣娘不知发生何事,也挑起篷帘,慌不迭地探头出来。
四人八眼,齐刷刷地朝前惊望。只见当头,立着一个丑脸道人。那道人头冠九梁巾,脚履十方鞋,左脸似被灼毁,焚疤纵横,面目可怖。仅余的一只右眼,倒是精光烁烁、炯炯有神。丑脸道人身后,跟着一男一女,却是冯慎与肃王之前相遇的那对儒释。
认出了来人,肃王转惊为喜,忙下了马,匆匆迎上。“先生、师太,想不到在这里不期而遇。多亏了二位指引……”
未等说完,冯慎已飞身护在肃王身前,严守门户,如临大敌。
“咦?”那中年文士笑道,“小子,还亮上架式了?那丁字步站的不赖吗。来来来,既然你有兴致,那我便陪你耍两圈!”
说着,中年文士轻轻一纵,将手搭至冯慎肩头。冯慎只觉肩上一紧,好似压来千钧巨力,大惊之下,忙运气抵御。
“错了错了!”中年文士摇摇头,掌中内劲一吐。冯慎再也抗不住,登时单膝跪地。
“无声!”丑脸道人突然喝道,“点到为止!”
“是,”中年文士闻言,便收掌撤招,望着地上的冯慎,叹然说道,“小子,知道错在哪吗?”
冯慎见他如此,也知他无有恶意,缓缓站直了身子,冲中年文士一拱。“还请……先生指教……”
“这样粗浅的道理都不懂?”中年文士愤然道,“物极则变,变则化,化则通达。适方才我施以强力,若你能相拒,还则罢了。可明知不敌,却硬要抵御,岂不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
“先生神技,在下望尘莫及……”冯慎作难道,“然情急之下,纵知不敌,也只得硬着头皮招架……”
“冥顽不化,愚钝无知!”中年文士气得摇扇自扇,“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与劲敌拆招,更应当避其锋锐、击其惰归!”
经这一点,冯慎茅塞顿开,心中骤然豁亮。“先生是说,方才只可一卸,而不可一御?”
“哈哈,”中年文士回嗔作喜道,“总算还没笨到家!”
“哎呀,先生还精于武技?”肃王赞叹不已,“真乃是深藏不露啊!佩服佩服!”
中年文士微微一笑,“好说。”
见那丑脸道人面生,肃王又问道:“不知这位仙长是?”
那女尼抢先道:“这位是我们掌门师兄!”
肃王油然起敬,“原来是掌门人,失敬了!”
“无量寿福”,丑脸道人虽形容蚩陋,言语中却满是和蔼。“阁下不必多礼。所寻之人,想必已找到了吧?”
“找到了,”肃王回身道,“绣娘,快快上前见礼!”
绣娘急忙下车,冲三人各道了万福。
待看清了绣娘,丑脸道人面上一滞。“令阃腹有紫光,此乃兰梦之征兆!”
“哦?”肃王奇道,“内子确有了身孕,仙长是如何看出来的?”
中年文士插言道:“我师兄精于相占,凿龟数策,无一不准。又岂会瞧不出?”
丑脸道人摆摆手,示意文士不得多嘴,自己掐算一番,才对肃王道:“令阃所怀,是个女娃娃。”
肃王将信将疑,“仙长所言当真?”
丑脸道人叹道:“信与不信,敬请自便。然据贫道所推,此女凤胎虎象。他日长成后,必有骇世之举!”
“骇世之举?”肃王欢欣道,“这么说我这孩儿……或可成就一番俊功伟绩?”
“倒也未必,”丑脸道人面露忧虑,“有道是阴阳互演,触极辄反。由此循环相生,不息不灭。祸生不德,福有慎机。性不善则弊显,行不端则恶彰……纵有那通天的才能,也终为患害啊!”
肃王茫然道:“这话里玄机,着实是听不懂……还请仙长明示。”
丑脸道人摇了摇头,“天机不可道破,贫道言止于斯……最后,再提醒阁下一句吧!”
肃王拱手道:“仙长请讲。”
丑脸道人独目一眯,朗声道:“令爱此后,莫让她离了中土,更不可渡海东寄!”
“这是自然,”肃王道,“为人父母者,皆盼着儿女承欢膝下,哪会舍得送出洋去?”
“那样最好,”丑脸道人转过身,又冲冯慎道:“这位小友,台甫如何称呼?”
“回仙长,”冯慎祛衣相拜,“晚辈冯慎,草字惕之!”
“冯慎……冯惕之……”丑脸道人自念几遍,笑道,“好,好名字!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无咎啊!”
那中年文士与女尼听了,亦是点头称赞:“确是好名字,足见用心之良苦!”
“好了,”丑脸道人笑容一敛,冲前做了个四方揖。“诸位,贫道一行尚有要事,咱们就此别过吧!”
说罢,便与儒释飞身齐纵。待肃王等反应过来,三人已远在百步之外。
冯慎在后面赶了几步,高声叫道:“未请教仙长尊号!”
三人置若罔闻,脚下未停。不消片刻,便无影无踪。
“高人啊……”肃王看一眼绣娘,“想不到这世间,竟还有如此人物……看来咱这孩儿,十之八九是个丫头了。”
绣娘怔怔道:“那道长所说……未必就是真……”
见绣娘模样,肃王反乐道:“丫头好!正遂了本王的心!你这般貌美,咱们的小郡君定当也光艳照人。冯慎,冯慎!”
冯慎心念方才之事,正入神思忖,听得肃王急唤,这才回过神来。“王爷,您叫我?”
“想什么呢?”肃王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那道长说是个丫头,那你这便赐个名吧!”
冯慎原觉太急,无奈肃王催促连连,只得去想。陡然间,路旁青光一现。冯慎定眼瞧去,原来是块晶莹的小石砾。
“有了!”冯慎喜道,“美石似玉者,谓之‘玗’。不若就叫‘显玗’如何?”
“显玗?”肃王一拍大腿,“嗯!不错!就这么定了!”
第六章 天下熙攘
日上三竿,照入了顺天府衙门。大堂之上,府尹李希杰面色铁青,焦躁地走来走去。众衙差皆不作声,封唇垂手,寂然候在堂下。
踱了一阵,李府尹突然站定,高喝道:“鲁班头何在!?”
鲁班头听后,赶紧闪身上前。“卑职在此,大人有什么吩咐?”
“有什么吩咐?哼!”李府尹忿道:“我来问你,那杜奎绍一案可有进展?”
“大人,”鲁班头浓眉一皱,“冯经历已在查了,想来不日便会侦破……”
“推三宕四,拖拖拉拉!”李府尹一拍桌子,“你可知那都察院杜大人,已着人来催过几次了!?”
听府尹如是说,鲁班头颇有些不服气。“这两天冯经历东奔西走,也并未闲着!”
“哼哼,真是笑话!”李府尹冷笑一声,“没了他张屠户,就得吃连毛猪?你们这些捕快衙役,又是当什么用的!?”
吃这一噎,鲁班头大嘴空张了几下,没对上话来。
“还有那个冯慎!”李府尹又道,“也不知是仗了谁的势,借着有点小聪明,便恃才傲物、散漫不羁,哪还有半点官体?他一个司职经历,不专心打理文书出纳,却总在缉案上指手画脚。他自己胡闹也便罢了,偏偏还有一干人顺着他!哼哼……莫非是那沈瑜庆治下不严,这才惯得你们这般的没规没矩!?”
听得他指桑骂槐、冷嘲热讽,鲁班头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有心辩白几句,叵耐秩低衔卑,纵气得腮帮子暴鼓,却也敢怒不敢言。
李府尹越说,声调便抬得越高,到了最后,几近喝责叱骂。正当这时,堂外忽然闯入两人。
“李大人,你当真威风的紧哪!”
李府尹一抬头,见是肃王与冯慎,慌得一撩官袍,当下跪倒。“下官李希杰……叩见肃王爷……”
“起来吧!犯不上行此大礼!”肃王挥手道,“刚刚在外头,就听到你呼三喝四。当着本王的面,李大人把适才的话,再说上一遍?”
李府尹爬起来,冷汗涔涔。“下官信口胡言,作不得真……作不得真……”
“既然作不得真,之后还是少说为妙!”肃王又道,“沈瑜庆在任时,宽待僚属、以德治下,又岂是李大人这般颐指气使!?”
“是是是,”李府尹忙道,“下官口无遮拦,过甚其辞……”
冯慎见状,赶紧将话头一转。“李大人,莳花馆之命案,卑职已查清原委。”
“哦?”李府尹一喜,“凶手拿到了?”
“此案并无元凶,”冯慎摇头道,“卑职经剖验、排查,确定那杜奎绍实为猝死,与他人毫无干系!”
“这便是你验出的结果?”李府尹方欲发作,忽记起肃王还在一旁,“那……那杜奎绍正当壮年,没病没疾……又怎会无故暴毙?”
“这个……卑职倒不敢妄断,”冯慎道,“不过,据杜家奴仆所供,杜奎绍生前曾虐杀一女子……而事发当晚,莳花馆的一干粉头,也目睹了种种怪异……至于是女鬼索命、遭了天谴,还是他自己杯弓蛇影、惊疚而亡,那便不得而知了……”
“天谴!肯定是天谴!”鲁班头突然嚷道,“我早说什么来着?你们还不信,杜奎绍作恶多端,活该有此一报!”
冯慎与肃王相视一笑,会心不语。
李府尹“嘿嘿”两声,冲冯慎道,“冯经历,你找不出真凶却也罢了,可不应拿这种鬼话,来搪塞本府!”
“大人何出此言?”冯慎道:“卑职皆是依据剖析……若大人还不信,大可着人另验。”
“还验什么?”肃王轻咳两下,唱起了红脸。“依本王看,这案子现在就结了吧!那杜奎绍的行径,大伙都心知肚明……越往下深查,对他们杜家便越是不利……落个猝死的下场,已算是便宜他了!”
“这……这不妥吧?”李府尹面露难色,“若是杜大人追问起来……”
“杜大人?”肃王一怔,立马反应过来。“哦,是杜奎绍那个当左都御史的族兄?不打紧!你去告诉他,若有什么异议,只管来找本王!”
李府尹无奈,只得唯唯诺诺。“既然王爷发了话,下官……下官自当遵从……”
肃王点点头,来到冯慎身边。“冯慎啊,你这顺天府的经历……还是别做了吧!”
“啊?”冯慎着实吃了一惊,“王爷……这话怎讲?”
“人家又不待见你,何必赖着讨人嫌?”肃王说着,瞥了李府尹一眼。“本王给你另谋个差事!”
肃王说完,也不管李府尹如何诧异,硬拉着冯慎,径直出了顺天府。
府衙外,早候了王府的两乘小轿。一见两人出来,众轿夫忙哈腰请安,齐齐掀起了轿帘。
冯慎愣道:“王爷……您这是?”
“别问那么多,”肃王笑着,钻入打头小轿,“只管跟着来吧!”
“是……”冯慎依言,只得怀着满腔疑惑,乘上后面轿子。
二人刚坐稳,众轿夫便甩开腿脚,飞也似地往前抬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慎只觉轿身一沉。他知是到了地方,等轿子落定,便揭帘而出。
映入眼前的,是一条热闹的街道,两侧旗幌招摇,四处货声迭响。街道尽头,立着一座土夯的城楼,正是那南路崇文门。
老北京话说:“内九外七皇城四,九个内门走九车”。九门中,各有各的司职。正阳门,走龙车;安定 门,走溷车;德胜门,走兵车;宣武门,走囚车;阜城门,走煤车;朝阳门,走粮车;东直门,走瓦车;西直门,走水车;而这崇文门所走的,正是那酒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