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举刀跪在他面前,准备以死谢罪,希望他能放过弟弟一家。我是下了必死的决心。可就在我动手的那一刻,他一把夺走了我的刀。他告诉我,他一切都已放下,他不想因此再牵扯出人命。他让我放心,他不会报复任何一个人。他说他是小不点的干爷爷,他不会让小不点失去亲人。他决定把饭店留给我们,自己上山皈依佛门。”
“其实我能感觉到,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肺腑之言,在那个情景下,如果王叔捅我一刀,我心里反倒好受些,他这么做,只会让我更加愧疚。”
“王叔上山后的一个月里,我心里始终不是滋味。虽然他放下了,可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莫汁不能白死,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必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我去找了当年给我辩护的律师,依照法律程序,公安局搜证完毕,报检察院提起公诉时,律师可以复印卷宗。我在这本复印件里,找到了三个女孩的详细信息。”
“因为都是修平人,托熟人摸清她们的底细并不难。找到她们的所在地后,我跟弟弟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带着几百元钱,踏上了复仇之路。”
四十七
审讯至此,展峰终于提出了关乎案件细节的问题:“你选择目标的顺序是什么?”
陈浩山活动了一下胳膊,引起一阵哗啦声。“也没有什么顺序,就是谁离得近就先弄谁。”
“用的什么杀人工具?”
“一根钢丝绳。”
“采用这种工具的理由是什么?”
“方便携带,比刀容易过安检。只要把对方勒住,就不用担心她大喊大叫。如果用刀子,万一捅不死,后面的事情会很麻烦。”
陈浩山道出的作案细节与之前的调查完全吻合,展峰着重记录后,让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找到她们并不难,难的是该怎么下手。我记得杀第一个时,是在一条巷子里,当时黑灯瞎火,根本看不清谁跟谁。实在没有办法,我只能每天晚上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等她回家,接连等了几天,我就找到了规律。那女的喜欢穿高跟鞋,走路一敲一敲的,熟悉脚步声后,我离老远就能听出来是她。”
“头几天她回家时,身后都有人,不好动手。直到那天晚上,我只听见她一个人的脚步声,我知道,动手的最好时机终于来了。这次杀人,我做得很顺利。人杀完后,我就用粉笔在墙上写了‘0617’四个数字。我就是想让警察发现标记,把它给报道出来。可未承想,我字写得太小,并没有引起警方注意。我在那个城市待了一个星期,直到报纸上刊登了这则新闻,我才离开。”
“0617,是什么意思?”展峰再度进行细节确定。
“1993年6月17日,这是莫汁的忌日。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用她们的命,祭奠死去的莫汁。”
“第二个受害者,你是怎么得手的?”
陈浩山嘲讽地哼了一声:“她就是个婊子,天天往家里带男人,比第一个还好下手。我瞅准了机会,在楼道里勒死了她。这次我吸取上次的教训,直接在她的尸体旁边留下了数字。两天后,当地电视台就有了这起杀人案的报道,报纸上也发了消息。”
不等展峰追问,说得兴起的陈浩山主动道:“到了第三起,我有些犯了难。那女孩天天坐公交车上下班,住的地方还是闹市区,没法下手。最后我只能在她上下班的路上想办法。观察她的路线,我觉得在一个叫炮楼站的地方下手最合适,可怎么引她下车,却也让我头疼了好久。后来我想起一件事,当年在抢劫她们时,我从这个女孩身上拽了一张荧光挂卡,感觉她好像很在乎这个,当时要不是陈星好奇,我也不会非得夺人所爱。”
“你是从哪里弄到这张卡的?”展峰有节奏地在桌上轻敲着指关节,以引起沉迷于回忆的陈浩山的注意。
“抢劫案后,警察当天就把我们抓获了,被抢的东西,也被派出所扣押。由于荧光挂卡便宜,陈星又喜欢,我就跟警察撒了个谎,说这东西是我的。坐牢之前,返还个人物品时,这张挂卡连同我们的皮带、挂件等小东西一起打包,交给了邻居刘姨。出狱后我从刘姨那儿领了回去。为了拿到挂卡,我还悄悄回了一趟家。果不其然,这东西对她确实很重要,一勾一个准,她就这么死了。”
“把她干掉后,我就地买了一张电话卡,跟弟弟通了个电话,问到了王叔的号码。后来我把购买的三份《法制日报》邮寄给了他,跟他说了实情。王叔在电话里长吁短叹,我能听出来,他是真心不希望我再杀人了。可事已至此,我自己做错的事,我不想连累任何人,而我又做不到去死,因为我还有牵挂的人。”
“我躲了起来,躲进了一个可以时刻看到弟弟的地方,为此,我不惜蓬头垢面,不惜被误解是精神病,狼狈得如一条丧家之犬!被你们抓到的时候,不得不说……是这十五年来我觉得最轻松的时候。”
陈浩山注视着展峰,脸上渐渐露出笑意。
“这一次,我会被判死刑吧?”他问展峰。
“整整三条人命,你说呢?”展峰用反问回答了他。
“应该的。”陈浩山喃喃道,“应该的……你说,我要是死了,能彻底赎清这辈子的罪孽吗?”
“我不知道。”展峰回答他,“我只知道,我的责任就是抓住你。”
“那……你做得很好。”陈浩山缓缓地低下头。
审讯室里传来一道轻轻的声音:“谢谢……”
四十八
夜晚,屋外宽阔的公路上车流如织,房间里,一线暖灯之下,司徒蓝嫣打开了自己的专属电脑。D盘加密文件夹中,藏着一份Word文档。
首页上,用黑体书写了一个醒目的标题——
犯罪心理行为侧写及犯罪人格分析实践指南
主标题的下方注明了撰稿人:
刑警学院心理学教授关荣(已逝)
刑警学院心理学硕士研究生司徒蓝嫣
旧文档已被编辑到了第163页。司徒蓝嫣单击鼠标右键,新建了空白页,“0617系列杀人案 犯罪人心理行为解析”一行黑体字,被她打在了页首。
这是一篇长达五万字的案例分析,内容包含了基本案情、杀人方式、破案经过、犯罪人生活环境、性格养成、行为动机等所有关于案件始末的方方面面。
等她写完这一切,屋外已经亮起晨曦。她看了看发亮的天空,在文末,打下了这么一句结语:“用犯罪的方式来洗刷罪恶,只能是一种自我欺骗,即便忏悔,灵魂依旧处在黑暗之中。”
关上电脑时,屋外的阳光已经从窗子里钻了进来,金灿灿的。屋内原本单调的陈设,也因这斑驳的光点,变得灵动。司徒蓝嫣来到窗前,望向蔚蓝的天空,看云朵聚了又散,太阳从东方的地平面缓缓升起。远处的窑山之上,身穿僧衣的莫士亮盘坐于崖边,此时此刻的他神色安宁,此生恩怨已结,如今他已是心若止水,心境之中再不会兴起任何波澜。
唯独他口中超度亡灵的《大悲咒》久久念诵不断,慈悲佛音悠然地在空荡的山谷中不息回荡……
* * *
[1]机械性窒息,是指因机械性暴力作用引起的呼吸障碍所导致的窒息。由于机械作用阻碍人体呼吸,致使体内缺氧,二氧化碳蓄积而引起生理功能障碍。引致机械性窒息的方式很多,如缢颈、勒颈、扼颈、闷压口鼻或压迫胸腹部,以及异物或溺液进入呼吸道,等等。
[2]一般发生命案后,尸体会在第一时间被法医解剖,解剖完毕后,如果确定尸体不需要再次复检,那么便可以由家属领回,火化处理。
[3]掌静脉识别系统是通过静脉识别仪取得个人掌静脉分布图,依据专用比对算法提取特征值,通过近红外线CCD摄像头获取手指、手掌、手背静脉的图像,将静脉的数字图像存贮在计算机系统中。掌静脉识别,是目前已知的最高等级的技防系统。
[4]窒息死者的牙齿因牙髓血管破裂出血,在齿颈部表面出现玫瑰色(或淡棕色),经酒精浸泡后其色泽更为明显,这一特点被称为玫瑰齿。它是判断窒息死亡的重要依据。
[5]某些凶犯为了达到作案的目的,会事先选取非作案目标下手,以检测作案的难度及后果。
[6]通过遥控摄像机及其辅助设备,直接观察被监视场所的情况,同时可以把被监视场所的情况进行同步录像的设备。
[7]某案,嫌疑人被抓获,经过法院审判后,案件的卷宗会由法院保存,公安局不留档。若要查阅卷宗,需开具介绍信,至法院调取。
第二章 第二案 灵魂祭祀
“这是一种残忍的古代祭祀方法,名叫死灵祭。”
一
清晨日头刚刚升起,山林中的薄雾尚未散去,远看若有若无,仿佛会舞动的轻纱。
树林里叶片郁郁葱葱,山坡上芳草如茵,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沐浴着阳光慵懒地绽开花瓣。草尖上的露珠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烁五彩光芒。鸟儿在枝头欢鸣,为静谧的山林带来了勃勃生机。
由七名高矮胖瘦各异的男子组成的小队在林中腹地慢慢地走着,他们脸上戴着印有从“一筒”到“七筒”的面具,灵感来源于电影《让子弹飞》中的麻匪。
这些数字代表着小队内部的长幼尊卑,他们之间交谈并不直呼其名,全部用“老大”至“老七”代替。
既然是小队,必然是人尽其用,他们每个人随身携带的工具也有着很大的差异。身材魁梧的“六筒”,双肩背着一个巨大的储物箱,从他踩出的深坑不难推断,箱子里的货物并不轻巧。显然,他在小队内的工作就是负载辎重。
林地道路不平,“六筒”的身体陡然一斜——
“老六,你走路稳当点,咱们抓的这只洞鱼[1]被定了,钱都打过来了,人家点名要活的,你可悠着点。”说话的是“四筒”,他一边讲话一边瞥着自拍杆上的手机。他在队伍中负责直播,想要直播间的看客掏钱打赏,必须不停提醒这些家伙,所以“四筒”的嘴皮子也是相当溜。
“六筒”本是习武出生,属于几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那种人,一路听着“四筒”嘚啵嘚,到这会儿终于绷不住了:“你能不能别说话,我有分寸。”
“乖乖,现在长能耐了,都敢跟四哥顶嘴了。”“四筒”连忙瞅了一眼弹幕,“黑仔们,老六又跟我顶嘴了,你们说说,我要怎么收拾他?”
“黑仔”是直播App对看客的昵称。所谓蛇有蛇道,做直播跟拍电影一个样,要想留住人气,必须弄点噱头出来。
号称“直播小能手”的“四筒”,很会制造看点,只见他刚一说完,屏幕下方的弹幕肉眼可见地密集起来。
“四筒”连忙趁热打铁:“好棒,黑仔们的热情已经上来,我开五分钟打赏,只要‘黑金’上10万,我就让他给大家表演胸口碎大石。”
“六筒”不满。“10万就让我碎大石?1元能充1000‘黑金’,折下来也就100元,看耍猴也没有这么便宜的吧?”
“四筒”哈哈大笑:“只要黑仔们开心,不给钱你也要碎,大家说是不是啊?”
虽说直播间在线围观的也就几百人,可他们都是挥金如土的主儿。
气氛被“四筒”挑起来后,屏幕上的“黑金”值便不停地往上蹿,不过三两分钟,已直逼七位数。见落袋千元,“四筒”更是来了劲儿,一会儿黄段子,一会儿二人转,不停地撩骚。等到五分钟计时结束,黑金值最终定格在了千万级。
“四筒”把自拍杆举到七兄弟面前,“列位请看,1300万黑金,折合人民币1.3万,老六,说吧!你打算碎多大的石头?”
前行的队伍中有人跟着起哄:“不行就选个百十来斤的石板,练练手。”
“六筒”粗粗的眉毛拧巴成一坨,埋怨说:“三哥,怎么你也笑话我。”
“四筒”笑着拍拍兄弟。“三哥这是劝你别跟人民币过不去……”
“有货!”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筒”突然在一棵古银杏树前停下了脚步。
调笑的轻松气氛一扫而空,众人迅速围了上来,“老大,发现什么了?”
“一筒”拿出折叠望远镜望向树顶的位置,“一路上我发现了好几只蜂王,我看附近可能会有高空蜂巢,巢里的蜂王浆多宝贝,不用我多说了吧?”
“四筒”听到话音,立即对着屏幕转述:“黑仔们,听到了吧!老大发现了极品蜂王浆,各位小主儿准备好现金,一会儿出货,我直接开竞价,老规矩,山珍海味,价高者得。”
此言一出,直播间立即炸了锅。显然这个小队的信誉极好,还没见着货,有人就叫出了2000元的底价。为了抬高竞价,“四筒”免不了口若悬河。他忙得不亦乐乎,其他人乘机卸下工具,准备开始“取货”。
“大哥,发现蜂巢的位置了吗?”
“一筒”收起望远镜,脸色有些凝重地指了指另外一棵古银杏树,“蜂巢的位置倒是不难找,就在我们身后十来米的树顶上。”
“二筒”有些不解:“在身后十来米的位置?那咱们在这棵树下卸什么装备啊?”
“一筒”把望远镜递给了代号军师的“二筒”,“你看看,那树上的是什么!”
满脸疑惑的“二筒”顺着他的指尖望了过去。在镜头的那一面,树冠之上,隐隐约约有一个方形的木箱。山风吹动树叶,木箱也跟着时隐时现。那箱子看起来颇有做工,箱体上还雕着些精美的花纹,似乎在暗示里头装着的是不寻常的玩意儿。
“老大,这是什么?”平时一向沉稳的“二筒”也看得有些眼热,说话时的嗓音都提高了几个八度。
“什么?什么?发现什么了?”小队的成员都凑了上去。
众人轮流看了一圈,都有些咂舌不已。“一筒”看了看队员们,说:“你们觉得里面是什么?”
“会不会是纪录片里头说的树葬?我看箱子够大,能塞下人。”“老三”咂吧咂吧嘴,给出一个猜测。
“一筒”摇摇头道:“树葬用的箱子咱们又不是没见过,跟这个比起来寒酸太多了,这上头的雕花不是寻常物件用的。”
队伍中又有人举起了望远镜。“真的,真有雕花,而且花纹还特精美。”
“四筒”激动万分,为了防止私密聊天被听到,他关闭了直播语音。“大哥,你说,咱们是不是发现宝藏了?”
“一筒”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我听老人说,战争年代,跑到山里躲难的富商不在少数,把家财藏在树上的也大有人在。”
“那我们这是发财了是吗?”众人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一筒”好笑地说:“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不打开鬼知道里头是什么,等我先上去看看情形再说。”
“一筒”之所以能成为这个小队的带头大哥,经验和能力自然都出类拔萃。眼前这种高二十多米的古银杏树,除了他,其他人还真不一定能爬上去。就算上头真有宝贝,其他人也得眼巴巴瞅着他发功。
只见“一筒”从工具箱中取出一条牛皮带,走上前把自己跟树干捆在一起,立马朝上头攀爬起来。这种爬树动作跟南方人上树摘椰子有些相似之处。不同的是,椰树树干纤细便于环抱,不需要攀爬人有多少技巧,可枝干粗壮的银杏树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技术不够那绝对是上不去的。
正午刺眼的阳光透过叶间缝隙射下来,众人毫不介意,仰着头,热情似火地注视着“一筒”小心翼翼向上挪动的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一筒”已完全消失在视线里。见看不到老大了,众人这才围着树干坐了下来。他们屁股刚落稳当,树顶上突然传来了“一筒”绝望的喊叫声:“啊——闪开!”